葉締待要客套,看著她的眼楮,只能歉然承認道︰「是有點忙。等公事告一段落,我再來陪你。」蘇鐵點頭,應聲「是」,但又道︰「不過……」喘了口氣,方接道,「剛剛我像听到劍出鞘的聲音。」
葉締眉心一跳。
「如果有必要,請讓我來殺人。」蘇鐵靜靜道,「我可以償命,大人不可以。」
葉締心里似被重錘狠狠一擊,不由得張開嘴來大口喘氣,而後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慌忙出聲否認︰「胡說!」
蘇鐵也不與他爭辯,只是靜靜看他。葉締更覺狼狽,真想轉過臉去,終于還是沉聲道︰「不許胡思亂想,知不知道?」
蘇鐵笑笑。床帳的影子落在她削瘦的臉上,笑容溫柔而模糊;被子蓋得那麼平,好像下面根本沒有睡著什麼身軀。「像是人間快要留不住她呢,這個孩子……」葉締心里泛起很多年前起過的一個感觸,鼻根酸楚,柔聲對她道︰「保重身子。」蘇鐵點點頭。
葉締出去。小丫頭上來替他穿袍子,已叫了兩個小廝在外頭伺候著,葉締左右看看,小丫頭擔心不已的問︰「大人,穿得您哪兒不舒服了?」葉締搖搖頭,想一下,對她道︰「見到你依雪,跟她講,你們先生要什麼,打發人告訴我。」小丫頭脆聲應下,葉締才出門去。
小丫頭看著他的背影,呆呆的想︰「月月都送錢來,逢年過節的禮從來沒少過,還擔心缺什麼、叫打發人告訴他去!多好的客人。我們先生又不會纏人,連甜言蜜語都不會說的,居然做上這麼個客人,命真是好。」
她不知道,葉締給的很多東西,蘇鐵並不在乎;而蘇鐵看得比生命還珍貴的東西,葉締終其一生,都沒辦法真正給她。
蘇鐵躺在床上,房間幽幽的,聲音沉寂得就牆角的影子一樣,她那里沒有任何響動。好像所有該說的、該做的,剛剛都做完了,她身上不剩什麼力氣了。後頭簾子一動,有人從那里閃出來,蘇鐵抬眸見是依雪,眼神一凝。
她雙唇都沒有血色,身上不知有多大的疼痛,眉眼間仍然是靜靜的,依雪瞧得心疼,快步走到床邊,蘇鐵只管往她身後看,依雪把嘴湊近道︰「我本來留住她了,請風替那個宣姑娘捎口信,說有事,又把她叫走。不過她臨走時叫我告訴先生,大人是懷疑她攛掇某位官員用她開口的事情上吉祥表,審問了一番。她說她沒干過這事,真沒干過,想求先生在大人面前美言幾句。」
蘇鐵听了,應一聲︰「哦。」
依雪大是著急︰什麼是「哦」?「哦」是什麼意思嘛!可她舍不得推蘇鐵、也舍不得大聲追問,只好壓著聲音道︰「先生!你信不信那小妖精說的話?」
蘇鐵唇角淡淡一揚︰「跟大人的話對得起來。」
依雪放心噓一口氣︰「那就是對了。」又撇撇嘴︰「不過我不信那小妖精沒弄妖蛾子,大人好好的把她審一審才好呢!」說著用指尖揉著蘇鐵的被單,「……可是,先生,您跟大人說的是什麼話嘛!」
蘇鐵不答反問︰「你早來了?」
依雪大力點頭︰「早來了!請風拿著那個宣姑娘的令箭把如煙帶走的時候,我就來了,看您和大人說話,我就先避在簾子後頭。您說什麼‘殺人叫我殺’,都听在我耳朵里。噯喲先生!當時就沒把我唬死。您去殺人?這是什麼話。您哪兒會殺人!」
蘇鐵笑笑,闔目不語。依雪怕她累著、對身體更不好,就不再說話,悄悄退出來,去看看藥煎得如何了。正好小丫頭子回來,見著她,就把葉大人的話向她轉達,難免加幾聲贊嘆。依雪得意道︰「那是!就算他不交代這句話,我們先生什麼時候有事情、他不幫忙的?」
這兩個丫頭,都是開朗的人,雖在外頭壓了聲音,「嘰嘰咕咕」還是有些傳進來。蘇鐵獨個兒躺在床上,听見了,還是笑笑。她就像是幅水墨洇出來的畫,盡管不妨蓋上鮮紅的衿印、裱上黃綾子、前頭吹著絲竹、對面映著鮮花,這些都是好的,可她自己,還是只有水墨的顏色罷了。
如煙跟請風走在外頭,冬末的陽光已有了些暖意,但風里帶著化雪的潮濕,吹在人身上,更形寒冷。她緊了緊褂子,問請風︰「宣悅她找我做什麼呢?」
「啊,她怕你出事呢!所以呀,一定拜托我把你帶出來。」請風笑得好可愛,貼著如煙耳朵道,「她好像對葉大人、蘇先生,都不放心。說‘那兩個人也許是好人吧,可是不一定是我們家小姐的好人。我們家小姐要是出事,那怎麼辦呢?’叫我趕緊的找你!」
如煙一怔,旋即笑得比她還天真︰「請風真好本事,怎麼知道我在葉先生房里?」
請風兩眼一彎︰「也真巧了,我听說嘉先生大約為著舞的事,要去找紫姑娘的麻煩。你知道這種事情鬧大了可不得了,所以我想趕緊著先去探探情形,到了紫姑娘練舞的地方,沒瞧見嘉先生,倒瞧見你的背影。我一想︰咦,這不是依雪嗎,那方向不是帶著你往蘇先生樓里走嗎?葉大人剛剛來,我是知道的,他們兩個見面,沒得拘著你做什麼?正好見著紋月,她跟我說了依雪帶你走的情形,我听听總不對勁,反正她說嘉先生沒找過她們,我也不用杵在那兒等著,就找采霓,把幾件事、連同你的事一起回了,她听說有葉大人在里面,就叫我告訴宣姑娘一聲,宣姑娘趕緊的叫我把你叫回來,不管用什麼幌子也好——我去得有沒有太晚?」
並不太晚,幾乎趕上給她收尸呢。如煙想著,心中閃過一絲後怕。請風道︰「他們二位找你做什麼?」如煙只是含含糊糊應一聲。請風也便沒有打破沙鍋問下去。采霓手下教出來的丫頭,總算這點子好歹還是知道的。
她們又走了段路,到外牆邊,守門的驗過她們兩個的身份,放她們出門,看她們在小巷中向右拐出幾步,進了如煙的院子。
這條巷子其實還在媽媽的產業範圍之內,但比起「花深似海」院子里頭,已然清靜許多,仿佛是另一個天地,宣悅已經站在後門口站望了。如煙隨請風,宣悅快步出來接住如煙,看看她的臉色,模著她的頭把她摟在懷里︰「沒事罷?沒事罷?」一邊請她們兩個都進去。如煙眼淚都幾乎落下來,有點兒像回到家的感覺。
進了天井,周邊腳落里不動聲色的安著幾個人,像是在警戒,宣悅向請風拋個眼色,她領悟了,就站住腳,不隨她們進房去。如煙抬頭看宣悅,話還沒問出口來,就听馬廄那邊有駿馬嘶鳴了一聲。
有客人來了?
如煙和宣悅都清楚,來這里的客人不是小郡爺、就是王太子。看這排場,難道是太子?礙著請風在旁邊,如煙沒有說話,只是拿眼神問宣悅。宣悅作個小小的怪樣。里頭有個小廝直奔出來,唱個肥喏︰「姑娘來啦,快請進去!」
如煙瞥他面貌,認不得,也猜不出他是什麼身份。宣悅只是點了點頭,如煙也就不與他行禮,只回身向請風欠欠身,算謝了她一路送來的情意,便隨宣悅從廊上去,拐過個彎,善兒迎上來,快手快腳向如煙請個安,道︰「可來了!」嘴巴朝後頭一努,笑嘻嘻道︰「都等急了哪!」如煙見著他,知是小郡爺來了,心頭涌上異樣滋味,不及細品,宣悅已經彎腰悄聲道︰「小心點。兩位都在。」
如煙一怔,默然,跨進小花廳,果然這兩位貴不可言的少年都在那兒,一個活似和田玉細琢出來,一個便如沉香木端正摩就;一個新婚未久、竟只著了身家常白紗地松鶴紋袍子、更襯得神清骨秀,一個龍子下世、偏只穿了件半舊藍寧綢暗如意雲紋的衫兒、愈見得眉正心明。房間里爐火燒得靜靜的,看他們一個坐在桌邊、一個立在窗前,坐在桌邊的好似深潭映月、立在窗前的便如淨岩參雲。兩個在那兒,不用言語,整個花廳的氣派登時就不一樣。如煙深深行罷禮,抿著嘴笑︰「我不該學字,真該學個畫兒,把現下這場景一畫,掛出去說是天上兩位仙菩薩顯了真身,人家保準深信不疑、納頭就拜的!」說著早悄悄把眼圈兒揉紅,接著道,「就說會折完了婢子的福。」還是笑著,可是連聲兒都是帶哽的。
伯巍緊張的看著她。小郡爺眉頭蹙起來,目光飛快在她身上一掃,問︰「出了什麼事?」瞄伯巍一眼,又對她補一句︰「葉大人對你說了什麼嗎?」。
伯巍詫道︰「禮部葉尚書?」
看他的眼神,他實在不知道葉締會找她說什麼。
如煙站在他們面前,一時間忽然受到誘惑,想跳進某一個懷抱,扭動、撒嬌,哇哇的哭,把事情都說出來給他處理,自己就埋頭躲在他懷中,放心的天真、純潔,什麼都不管,就這樣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