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她見到媽媽坐在床邊,手里擺弄著一盤香。如煙不。媽媽知道她醒了,也不看她,緩緩將那香點燃,置在香爐中,邊對她道︰「時間這麼久了。」
如煙明白媽媽的意思︰時間這麼久,連她的生命都耗在這場賭約中,她還是沒能完成約定。是她輸了。
她沒有任何言詞為這次的失敗推托。
這時候如煙忽然覺得︰也許她的病變得這麼沉重,有部分原因是她內心深處知道自己輸了,沒有信心再戰,所以只能將生命奉上?
媽媽將香爐蓋子合上,凝視著裊裊香煙,淡道︰「我這個人,一輩子像在演戲。什麼真情、什麼假意?自己也分不出來。別人輸在我手下,別人死,我沒什麼心軟的;倘若我輸在別人手下,我把性命和一輩子基業賠出去,也沒什麼大不了。」鼻子里輕輕一笑,「我就是這麼個心—無—錯—小說狠手辣、可是又什麼都無所謂的瘋子。」
如煙凝視媽媽。她想說什麼呢?
媽媽的唇角微微上揚一個弧度︰「所以說啊,不怕告訴你實話︰醫生說,你快不行了,我听了還真有點難過呢,很久以來,沒有什麼孩子讓我覺得這麼有趣了。」
如煙默默接受這種嘲笑。
這次的人生旅程失敗了,由媽媽親口說出來。也好。
媽媽繼續道︰「所以,我決定最後幫你一把。這個香,加了點特別的料,你躺著慢慢兒感受感受,要是死了,你就死了,要是死不,你會有點力氣撐起來,氣色也能好點兒,我幫你見那個男孩子最後一面。」
也就是說……速死,或者還能回光反照一段時間。這樣的藥物是嗎?
如煙躺著,沒有表示反對。媽媽笑笑,出去了,留她一人在房里。
如煙有一種特別寧靜的感覺,是這輩子從沒感受到過的。
她一直來咬著牙關,從來沒有放松,可現在一切皆空,感覺原來也就是這樣子。希望的東西達不成,她希冀的公平與正義沒有爭取到手,又怎麼樣呢?這個世界,含恨而去的人有那麼多,她不過是添了一個。
心底里,她仍然覺得公正的世界是應該降臨的,只是那個有能力去戰斗的英雄,不再是她。曾經,如煙接受了這個擔子的份量,眼睜睜看著它把自己壓垮,不是沒有掙扎過的啊,但如今,也終于可以體味絕望之後的寧靜。
這些天也有一些人來探望她,尤其想起紫宛和紋月。
紫宛自然是很惋惜的在床頭垂淚。如煙想笑。垂淚又如何?「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紫宛此後想必是依然的歌與舞、依然追求她心中的美,也許在很多年後想起如煙,仍有些惆悵,但人生又會有什麼改變?
「如果在的話,能一起消遣也好;如果不在,生活還不是繼續。」——大部分人對一切人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對吧。
但,如煙本來想做點不同的事的,本來……只差那麼一點。
而紋月在如煙床頭流露那麼同情的目光,她想到了田菁臥床的時候。
也許,如煙的確犯下了田菁一樣的錯誤︰想得太細、求得太多,超過自己的心力,于是被壓垮。
壓垮後,如煙竟有種解月兌般的感覺,什麼都沒用了,于是什麼都忽然不重要。宣悅不再來照顧她,又怎麼樣呢?宣悅是個丫頭,丫頭也沒有義務照顧瀕死的病人到最後一刻,如煙不生氣。床頭的金鉤不見了,如煙知道是紋月悄悄拿走——她看著她拿的——那又怎麼樣呢?紋月這樣的人都要小竊,想必有她的不得已,形勢比人強,人在命運中都難免做些難堪的事,如煙也不詫異。
她只是沉浸在溫柔的傷感里,凝眸看著香煙。
感覺不到風,但空氣顯然有微微的波動,煙呈現出裊娜的樣子,「殢嬌半醉」﹝注﹞,那種上升的姿態,很美。明明沒有經過任何設計,須臾即逝的動態,偏又連綿不絕。真美。
如煙想她在咬牙用力的時候,一直都沒空出心境來欣賞這些自然的美麗。多麼可惜。
困意再一次襲上來。生,還是死?她的心中閃過伯巍的影子,不由笑笑,想︰「對不住了。我這一走,最受不了的,大約是你。可我這惹禍的身子一走,最得益處的,也就是你了。你雖然是那種出身,難為心地良善,算是護持我一場,今後請好自為之。」想著,沉沉睡去。
何太醫再次來花街這邊出診,從病室里出來後,坐在外間很是沉吟。
宣悅急著問︰「怎麼樣?」媽媽扳著腳踝坐著,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醫看媽媽一眼,拈須道︰「史大娘……」
媽媽道︰「哎?」
何太醫道︰「史大娘是用了什麼妙法,使沉痾之軀又現生理?」
媽媽笑道︰「賤妾沒把這孩子的性命掛在心上,所以隨便逗逗她。她好了,是她的造化,可不是賤妾真有什麼妙法。」
何太醫正色道︰「愚願得一聞。」
媽媽見他這麼鄭重,也生出敬意,起來斂袂道︰「太醫,您說能治病,賤妾信得過。可是賤妾想想,既然病氣都殺滅了,怎麼性命還是活不過來呢?要麼是身體太過衰弱,已然撐不下去,但賤妾想想,這孩子像陽春里的筍頭,正在拔節時候,又不是七老八十,體氣沒有衰敗的理,何況平常吃用都盡著她的,總積下點膘兒來,不能病了幾天就徹底敗了吧?因此想想,恐怕是心底里有什麼毛病,把神氣弄衰,那可不沒病都鬧出三分病來了?不瞞您說,賤妾這里,都是女人在討生活,有些心氣高的,受了磨折,最容易鑽在牛角尖里,懨懨的不想活了。賤妾遇著這種孩子,很覺痛心,曉得其他話她是听不進的,索性直告她︰她的病是沒藥醫了,她明知必死,說不定反而大徹大悟,看看就算把塵世間的事情都丟下,也不過如此,心上的擔子便輕些下來,也未可知?這一貼猛藥若是奏效,她心魔既去,又著太醫您調理著身子,一時死不了,慢慢的更滋出生趣來,可不就好了?」
何太醫听媽媽此言,大合醫理,不覺點頭。暗道︰我在宮里頭那些病人,許多也是受心病耽誤了,只是我雖明此理,確不敢投下心藥去,一來怕這種標新立異之舉,倘若不奏效,易受他人彈賅,二來分解宮人心事,難免卷入宮內糾紛,恐怕引禍上身,故只能看著她們耽誤,實在有損醫德!這樣想著,不由得嘆口氣。媽媽老于世道,看著有什麼不懂的?輕輕將話題岔了開去。
而如煙的身體,確然是一點一點好了起來。伯巍這時才聞訊趕來見她,連被子把她抱在懷里,一迭聲道︰「怎麼搞的?怎麼就病了!我帶你走。」如煙還是沒什麼力氣,脖子軟軟、熱熱的垂在他臂彎里,口中卻已能笑道︰「小風寒而已,您別慌,我在這兒反而能清閑些養病呢!」
伯巍猶豫欲語。如煙不容他反對,早輕輕道︰「再說,我有了主意,必定有一天能干干淨淨到你身邊去。你是我的神仙呀!我們的結果怎麼會不好呢?放心吧!」
他沉默片刻,別扭道︰「我不想听你叫我神仙了。」
那末……叫什麼才好呢?如煙想訕笑,那笑容到達唇角,漸漸帶了真心,聲音于是那麼輕柔︰「……巍哥哥。」
很清晰。
他雙臂顫抖一下,僵住。
房間里氣味有點悶,如煙身上的汗味和藥味都很重,臉色發黃、肌容瘦損,這樣子叫出一聲「巍哥哥」,他竟歡喜得心尖一顫,雙臂環著她,像環著最可珍愛的寶貝,連一分一毫都不敢動,整個兒僵在那里了。
如煙躺在那兒,一時也無話,臉上有些寧靜和深思的神色,眼楮黑而幽深。呆上片刻,偏頭看他。他仍然凝視著她。如煙有些不好意思,問︰「怎麼了?」
他苦笑一聲︰「我想,我暫時只能把你留在這里了。」
他說這句話,是因為舍不得留下她。這意思他早就有過,如今特意重說一遍,自然是因為「舍不得」的心意更上層樓,不能不重新恨苦過。而「暫時」兩字充滿難過和歉意,竟是將她當成了應當與他在一起的人,暫時分離,全是他的錯。
如煙細細體味過,心里曖暖的,不再試探他,反而推他去忙。
他這陣子是有點忙,不知作什麼大事,老帶點兒緊張、又那麼興奮的樣子。
如煙也沒深究,待身體好了一些,能歪在床頭了,就把前些日子納到一半的鞋子拿來,叫宣悅打下手幫忙,拈針線細細做完,叫人托話給伯巍,卻是要送給梁中使的。
「他這樣照顧你,真是好人。我想送東西給他。」如煙輕聲說。
攻陷了一個男人的心,接下來就要攻陷他身邊人的心。不然,不算完勝。
伯巍很是感動,自己跑來取,順便把他辦的大事向她透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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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龍涎香》,王沂孫︰「……幾回殢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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