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個世界轉得像一場風嘯,親愛的、我親親愛著的你,站進虛無的影腳,且看他們玩笑。
你知道那些手指都會將鮮血沾染面龐,尸體積滿幽谷,光榮的名下歲月鋃鐺,何妨?但披衣徜徉。
你必不會寂寞,我愛,我的親親所愛!香氣墜落有如隻果,每個頭顱都有它的院落。
你必擁得懲誡,我愛,我的親親所愛!這份罪即是一切罪孽,你雙肩的倒影成全今夜。諸法無滅。)這種時候,應該有個巫女唱一段鬼歌,權作背景,你覺得呢?
紫宛隱,李斗走,你韜光養晦,蘇鐵無用,嘉蘭只管冷眼旁觀,整個院子一時都成了田菁的舞台。
你引誘她去找媽媽請求排舞,本來是想讓她在那兒踫個釘子,好壓一壓她的勢頭。不料媽媽竟然滿口答應,還笑道︰「幾個基本的動作和規矩,你們本來也會了。我再說幾樣變化,你去排著。要排得好,我私家幾個舞步再教你!」
田菁受此激勵,回頭分外努力。你以為瑞香、寶巾、金琥或許會找她碴子,結果也不曾有。
寶巾是一個嘴快心粗的家伙,脾氣大、忘性也大,給人甜甜軟軟的糊弄幾句就能,倒不足慮。瑞香嘛,寶巾說過她「眼、酸肝腸」,只要對癥下藥,多陪幾句好話、多上點供,也就完了。惟金琥這一把笑面的刀子,怎麼給田菁處下來的,你一時還看不懂,正待躲在旁邊多學幾日,事情又變了。
那一天,媽媽去外頭不知見了誰,回來就直接回了房里,誰都不見。而生意場面上,常來的幾個高官們忽然都絕足了。整個「花深似海」中,慌張的氣氛越來越濃。直到大家幾乎都受不住了,媽媽才把人們叫到青衿院里,沒讓進屋,只讓大家黑鴉鴉站了一地,頗等了片刻,才听門「吱呀」一響,采霓扶著媽媽出來。媽媽淡淡掃了下面一眼,道︰「年節時候,我們去盈達湖邊的事兒,取消了。」
這話一出,連你的耳朵里都「嗡」的一下。
「為什麼?出了什麼事?」所有的眼神、所有的嘴都在這麼問。
「為什麼?」媽媽的唇角簡直有點惡毒,「因為翰林院里的承旨石學士進諫說,這樣重大的節日和場合,雖然在民間,也要體現聖王教化,我們一群**去鬧騰,影響不好。把事情請了朱批了。你們還要問為什麼會有這個進諫嗎?因為你們爭風吃醋,個個都想爬著別人的腦門子上去,顛三倒四找你們背後的客人給你們出力,關系網扯得太緊了,幾個老人覺得你們這群小**太不像話了,所以干脆把整件事敲掉算數。為什麼?哈哈,你們里面的幾個人,不用我點名了吧?剛剛也去找背後出力的貴客打听情況了吧,找到了嗎?別以為自己攀上粗腿,什麼事都可以做得過,腿上還有個幾重天呢,你們這點蚯蚓樣的小眼力還看不見!想插了翅膀飛嗎?瞞著老娘搗鬼?告訴你,蹦騰太歡翻了船,算計得太聰明了!這件事算完了!」
她利索的轉身,回屋去,裙角帶起一陣風。采霓丟給你們一個復雜的眼神,也跟著進去了,屋門輕輕合上。
「咕咚」一聲,田菁倒在了地上。
田菁這一次病,病得很凶。听說神智都有點不清的樣子,半夜驚醒,把頭往床頭亂撞。丫頭來攔,她就抱著丫頭哭,嘴里狂喊亂叫,叫的是娘,「娘你帶我走吧。我錯了!我受不住了!我跟你走吧!」邊叫,手里邊下死力氣的摳著,不讓人離開。紋月手臂給她摳得青一塊紫一塊。
有人說︰「既然這樣,找她娘來罷。」她哪有娘?親生娘早死了,後娘跟她親生父親為了養活她幾個小弟弟,一塊兒摁手指印把她賣進來的,這上下,听說她親生父親出去跑生意沒混好、大約也死了,後娘拖著孩子又另嫁了一個人家,誰會來看她?
院里頭請了個子,給她收驚。子掐掐她人中、翻翻她眼皮,咕噥︰「都是心火燒的。」拿簪子在燈火上燒紅,叫人按著她,卷袖子擒出她的手來,將簪子往虎口一刺,同時猛的就扇了她一個大嘴巴子。田菁一驚,啞了,虎口「嘶」的噴出細細的血絲,先是紫的,再擠一擠,變成通紅的,田菁慢慢躺回床上去,不亂叫了,只嘟噥著︰「疼。」
子把簪子在裙擺上抹兩下,插回發髻上去,封出兩包香灰來,道︰「泡熱茶給她服了吧,睡兩覺就好。」蘇鐵在她床邊守著,有些不信,問︰「這樣就能好了?」子嘆道︰「深宅大院的,常有這毛病。大約是陰氣重,動不動就把人魘著了。放了血,服下菩薩前頭的香灰,總能安穩些。但叫俺子說呀,平常多做些善事、供著菩薩,把心事放平些,眼里少見些東西、醒里夢里都憨著點兒,那才是個福相。」
蘇鐵听這話,竟又是沉甸甸的道理,不覺嘆了一聲,叫人封賞錢給她。嘉蘭已有些不耐煩了,對蘇鐵道︰「偏你好心,管著做什麼呢?你是她的誰,管破天有什麼用?走罷走罷!再則這個什麼憨什麼福相的道理,我就不服。都隨波逐Lang的去了,就能有個什麼好收稍?呸!見他的神鬼去吧!我們還不去應條子?賺得一鈿是一鈿,明朝誰知道怎麼著呢?」
子听她駭人,低頭只管念佛。蘇鐵過意不去,叫依雪趕緊牽她出去給賞,邊向嘉蘭道︰「朝廷風聲緊,北郡王怎麼還敢叫我們?」嘉蘭撇嘴︰「從來的只許州官放火,他怕甚麼?再則說,私家的宴,叫我們唱兩段,這種清條子,打什麼不緊?」就拉她走。蘇鐵還猶豫,寶巾在一邊嘆道︰「你走好了,留我一個看她,也夠了。」嘉蘭點頭︰「你不走?」寶巾冷笑道︰「現在是個什麼形勢?一紙諫文還不知會扯出什麼來,官的商的縮頭看風聲再說了,也只有你們才有條子應,我們走去哪里?」嘉蘭道︰「我不是問這個。這孩子病得蹊蹺,你看金琥她們都不來了。倒是你有情義來守著?」
寶巾往後一仰,靠了椅背,看看蘇鐵,笑一聲︰「大約我比蘇先生還笨一點,什麼來龍去脈都看不清的,只是心里犯著迷糊,又難受,就坐在這里守會子罷了。」
蘇鐵也料不到她會說出這句話,想想,嘆一聲,對她點點頭。嘉蘭皺眉,一陣風似的把蘇鐵拉走了。
寶巾一個人坐在房中,一燈如豆。病人躺在床上,沒有任何動作,連呼吸都細不可聞。院子里里外外一片沉寂,連風聲都沒有。紋月躡手躡腳進來,探探田菁的額頭,田菁毫無反應,大約是睡著了。寶巾壓低聲音向紋月道︰「行了,你先去睡罷。我守兩個更次,完了你再替我就成。」
紋月深深埋頭致謝,卻沒下去,只抱個被褥鋪在田菁床腳,和衣睡了。寶巾看著,心下感喟,暗道︰「繁縷死到現在,剛過了七七,她對新主子已經這麼死心踏地,真不知是個忠心的、還是個沒心肝的。就像世上男子,辭了這個心愛的人,哀痛一番,說不定又跟新人舉案齊眉去,人們還要夸他有情有義,實在奇怪……哎喲,我差了,從來主僕和男女,主要去比男,僕要去比女,繁縷這主子死了,好比當家的男人死了,紋月作婢子的好比妻妾,總不能抬腳就陪了別的男人去吧?人家要。……但說起來,紋月要沒田菁照應,連給繁縷燒些東西都不能,這麼照應了,大家劃算……要末,就死了殉主,倒是段佳話,咱們講起來得多英烈啊,就像跟著主人死了的狗……怪道有人說寧肯養條狗,也比男人可靠……真是,薄幸的男人,怎麼要女人貞烈呢?這麼多男女……」
胡思亂想著,不覺也迷迷糊糊打了盹,坐在桌邊,腦袋趴向手肘子上,忽然心中一悸,猛然驚醒,不知出了什麼事,忙看看床上,田菁還是老樣子,呼吸雖然微弱,總算平穩。寶巾這才放心,卻總是覺得有什麼東西跟剛剛相比已經不同了,站著遲疑的想了片刻,忽然明白,披起外衣奔出幾步掀開門簾,看外頭,天地已經一片茫茫。
銀白的大雪,從清冷的夜空飄灑下來,分外寧靜,然而填補了一切聲響。
寶巾雙唇微張,仰頭熱切的看著這些美麗生靈,眼有些暈了、身子發起抖來,還是舍不得回去,心里想︰「等紋月醒來,我要叫她看看雪。明兒,我再找人打雪戰去,大家快快活活玩一場。」
她轉身欲回屋,眼角帶過,忽見有人從邊門那個方向行來,披一件天青的斗篷,扶個小丫頭,步伐是挺輕捷的。寶巾心下奇怪︰這時候哪個來這兒?定楮一看,卻是紫宛。寶巾的臉色一變,對她嚷道︰「咦,你來作什麼?」
紫宛客氣的在門首抖了抖雪︰「睡不著覺,來看看她。」
寶巾睨著她,並未決定要不要請她進去,臉上是十二分不信的神色。紫宛自己抬手打簾子道︰「不進屋?看你都抖了?想看雪,要末穿好毛衣服再出來看。不怕著涼?」
寶巾進屋來,臉上還是猶猶豫豫的,想了想,忽道︰「咦,你嗓子好了?」話音方落,自己也醒悟,冷冷的苦笑著道︰「罷了,反正我總是最後才知道的。」
紫宛慢慢回過身看她︰「是麼?有的事情,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
寶巾一啞,片刻,跺腳道︰「你的事又不是我干的。你愛信不信!」
紫宛低頭,仿佛將這句話在心頭慢慢咀嚼過幾遍,嘆口氣,福了一福︰「寶,我信你。」
她說這句話時,語氣是一片真誠,寶巾大是意外,月兌口問道︰「你信?」紫宛笑一笑︰「其實我為了星爺跟你嘔氣,還有現在願意你,底下都是一個理由。——說出來,別生氣。你是最痛快的一個人兒,怎麼開心怎麼想去做,沒那麼多曲里拐彎的腸子顧慮別人,但求開心就好,又怎麼會答應跟人合謀害人呢?若是答應了,面子上也不能再這麼開朗了。所以,雖然我們算不上什麼、什麼,我還是願意你的話。」
寶巾听得怔住,想了想,忽然抱著手笑了︰「怪道人說新出來的你們兩個,田菁沉默細致,看是個淡的,其實是個暖的;你敏思飛揚,看是個燙的,其實是個冷的。這話當真不差。」
紫宛笑道︰「‘看是個燙的,其實是個冷的’,這莫非也是褒獎不成?」寶巾道︰「雖然冷些,理路清楚。我還是不喜歡你,但也有些欽佩了。因此,這評語也就算褒獎罷。」說罷,停一停,仍然憂慮道︰「那你今兒來做什麼?」
那時,她們兩個都站在屏風外邊,紫宛就向里邊點了點頭︰「來看她。」寶巾皺眉︰「早不來晚不來,現在來做什麼?」
紫宛道︰「憑我的性子,確實是不想來,只是——睡不著覺。後來想想,還是要來說句話。」
寶巾問︰「什麼話?」
紫宛笑了笑,自己抬腳轉過屏風去。寶巾糊涂著,也跟上去,心里還想︰怎麼這個笑容跟魔瘋了似的?紫宛已站在田菁床頭,不管她听見听不見,一字一字道︰
「我不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決定原諒你們,因為從前,那是我自己笨。
「可是從此後,我不再對你們感興趣的那些東西抱幻想,也不要與任何人搶任何東西,只是要唱、要彈奏,那些聲音和影像,只有我能看見的、會把人心里面燙出一個大洞的美麗東西,我想試試看表現它們,性命都沒什麼要緊,只想看看自己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誰如果擋在我面前,鬼擋殺鬼,佛擋殺佛!」
她又一次點了下頭,只有一下,好像給剛剛的說明作個著重號,然後回身就走出去了,再爽利不過的。她的丫頭忙追上去。
田菁在床上微弱的動了一下。紋月已經醒來,俯身照料她。田菁什麼話都不說,只是低低的喘息和啜泣,可是紋月再直起身來時,仿佛已經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對寶巾道︰「寶姑娘,您請回吧。我們姑娘有我就行了。」非常堅決。
寶巾只好揣著滿肚子的嘀咕出去,暗道︰「這兩個新晉的小蹄子都瘋了,我再也不理她們了,自己另外找人頑去,只是——」忽然想到,「只是,這麼一日又一日,再到以後,我還找誰頑呢?」這麼想著,兩行眼淚就掛了下來,極想有人能把她抱在懷中,安慰她、笑話她,給她擦去眼淚,可是身邊,除了個小丫頭,畢竟什麼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