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大名不叫林,她有一個很優雅的名字,叫林妃。叫林不過是因為她是林哥哥的小,老林家的二女兒,如此而已。
林哥哥大名叫林海,一個被熟讀了《紅樓夢》之後的林嗤之以鼻了許多年的名字,也沒有什麼著名的含義,僅僅是因為他當年出生的時候,林家正好住在海子邊上罷了。換句話說,如果他當年生在了草場邊上,可能就叫林草了。
林姓雖是個漢姓,可林家卻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反正早在林妃的爺爺的爺爺那會兒,他們家就已經完全融入草原的生活了。牧馬放羊,打獵放野都是極純熟的,住著蒙古包,喝著馬女乃酒,講著蒙古話,已經看不出一絲漢人的痕跡。只除了在冬天,別的牧民都縮在家里貓冬,唯有林家的男人們,時不時就跑到南方去打打短工這一點,和標準的蒙古人還是—無—錯—小說有所不同的。按照大家的話來說,就是老林家還惦記著祖宗生活過的地方,因此子孫後代們才會常跑回去看看。
林妃出生的那一年冬天,林爸爸又按照慣例出門打工,林媽媽抱著兩歲的林哥哥,揣著□個月的肚子在火塘邊發呆。發著發著就煩躁了起來,林媽媽是個爆碳性格的,有了委屈絕不憋著,這會兒,她覺得自己一個人呆在家里太郁悶太無聊了,憑什麼他們老爺們兒可以出去見世面,她就只能守在家里抱窩,她不干,她也要出去。
于是,她就出去了。坐著別人家的小皮卡,顛顛兒的就去了呼和浩特機場。
林媽媽沒懷孕之前身材極好,不同于一般蒙古女人的粗壯,她可是相當凸凹有致的,胸是胸,腰是腰,一點兒不含糊,唯一所欠的就是臉盤太大。大到什麼程度呢?舉個例子來說吧,單看林媽媽的臉,絕對會,她身懷六甲的模樣是常態。
那個年代,機場的安檢並不是很嚴格,出來做公務員的又多是男人,因此也不敢很認真的上前模模捏捏給林媽媽搜身,一看就是個樸實憨厚的蒙古,隨便掃兩眼,揮揮手就給放行了。林媽媽就這麼挺著個沒人看得出來的大肚子上了飛機。
許是肚子里的林第一次坐飛機興奮著了,再不然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壓力不同什麼的,總而言之,飛機剛飛起來沒過久,林媽媽就哼哼起來了。
這一哼唧不要緊,眾人都大驚失色,怎麼叫個這麼大肚子的孕婦上來了?空姐們肯定都接受過應對突發狀況的訓練,但這里面肯定不包括接生。機長嚇得半死,一邊緊急聯絡地面,要找最近的機場迫降,一面操著大喇叭滿機吆喝著找大夫。
偏偏這班飛機上就沒有一個醫生,連護士和有接生經驗的婦人都沒有,唯一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自己生娃那會兒疼昏了,等醒來孩子都抱回他姥姥家洗三了,因此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到最後,乘務長只能手足無措的請了一群回京講學的老教授們來坐鎮。
那個年代的教授們,都是國寶級的,個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說起他們本專業的知識來,三天三夜不帶歇氣兒,林媽媽自己沒怎麼念過書,因此極尊重讀書人,便乖乖的坐著听他們教導。
她不知道,這群老教授里面沒一個是學醫的,唯一一個生物專業的,主攻方向還是細菌,雖說對人體構造也略通一二吧,但對婦科那是一問三不知的。而且大家都知道,老教授們都有通病,那就是辯論癖。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讓誰,幾個人湊到一塊兒,兩句話就能唧咕起來,而且容易歪樓。
林媽媽和眾空姐傻張著嘴听一群加起來有五百歲的老頭子在那兒吵得面紅耳赤,而討論的重點卻是林媽媽要生的是丫頭還是小子,林媽媽揉揉眼楮使勁兒甩頭,盯著自己肚子小聲道︰「這有什麼好爭的?待俺生下來不就知道了。你們再怎麼吵,這丫頭也不會變成小子,小子也長不出丫頭樣兒來不是?」
一個教歷史的老頭耳朵尖,听見林媽媽的話頓覺老臉發燙,捅捅身旁口沫橫飛的中文系博導,輕咳一聲,問道︰「哎哎,你家老太婆生過好幾個呢,你多少應該懂點兒吧?」
中文系博導面帶得意,搖頭晃腦道︰「自然懂得。來人,先去準備熱水和干毛巾,然後請產婆來。」
乘務長一口血含到嘴邊,痛苦的道︰「教授老爺子,咱這是在飛機上,而且要有產婆,哪里還用得著您老勞動?」
老教授一听傻臉了,他的婦科知識完全來自于古代長篇小說,小說里的大家太太、小家、乃至勾欄艷妓生產時,請產婆是固定套路,從來沒有哪本小說是講女主角自己給自己接生的。何況接生這場面也不是什麼唯美的,按照古人追求精致的作風,這種場面都是暗戲,沒有具體步驟。美人在里面哭一陣,喊一陣,男主角隔著窗戶纏綿一會兒,孩子就抱出來了,而且無一例外,都是「身材壯實,濃眉大眼,一看便是狀元命」的小。
一群人都挓挲著兩手,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林媽媽一見便知道,讀書人也是靠不住了的。她為人相當彪悍,越到緊急時刻越能冷靜,這時候,自己左拱右拱著半躺了下來,一手拎過扒在她肚皮上淌口水的林哥哥,一把塞進乘務長懷里︰「大妹子,對不住了,給你們添了麻煩。我原先也生過,喏,就是這小子,怎麼說也有點兒經驗,你們別跟著著急,看樣子我還能挺挺,你們那頭兒不是也說了,馬上降落,放心,出不了事。」
乘務長心不在焉接過林哥哥倒夾著,一邊驢唇不對馬嘴的回道︰「回去了非要投訴那個安檢的不可,乘客不明白,他們怎麼也能不明白?這麼大的月份了,火車都不應該坐的,居然能上來飛機?他們眼楮都是出氣兒的吧!」
林媽媽憨厚的表示︰「不怪人家小伙子,是俺太冒失了。不過大妹子,揣著娃子不能坐車啊?那我來時,一路坐著鄰居的小貨車呢,出來前還騎了陣子大馬,是不是也不對啊?」
乘務長無語,教授團無語,半個機艙的乘客全無語。好半晌,乘務長才弱弱的問道︰「請問,蒙古都像您這麼……嗯,一樣嗎?」。
林媽媽听不懂這麼含蓄的詢問,可是剛一開口,便倒抽了一口冷氣,小月復下一陣絞痛,她心知,只怕這肚子里的孩子著急了。當下,林媽媽閉口收聲,氣沉丹田,就要準備生產了。
這時候,飛機已然飛臨首都機場的上空,機長一面有條不紊的準備降落,一面讓副駕駛跟地面聯絡,確認救護車的位置。一刻鐘後,飛機平穩落地,只是這俯沖的剎那,林媽媽肚子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折騰了開來。
艙門甫一打開,一群力壯的護士急吼吼抬著副擔架飛竄進來,手腳麻利的把林媽媽擱進去,抬著就跑。沒出上力的老教授們心里過意不去,模模鼻子,也一窩蜂的涌,打著幫忙的名義幫倒忙。
真的是幫倒忙。原本人家專業人士擔架抬得平穩,眼瞅著林媽媽就要下到平地上,就等著上救護車了。偏偏中文系博導熱心,非要在下梯子的時候跟著抬一把,忙忙活活的,他自己倒踩空了,尖叫一聲,伸手就去亂抓,正好就錘在林媽媽的腰眼上。
林媽媽本來肚子就抽痛著,被博導這樣一搥,頓時泄了力,「啊呀」一聲,就感覺到褲子濕了一大片。護士長回頭一看,當機立斷吼道︰「放下擔架,就地接生!」話音剛落,「哇哇哇」一陣哭聲,極有力的爆發出來。護士長傻了,還沒褪褲子呢,怎麼就出來了啊?
林媽媽倒是非常開心,生的快,她自然輕松,因此萬分感激剛剛還差點想破口大罵一頓的博導︰「真不愧是讀書人,就是有辦法。俺剛才肚子疼的不行,您這一錘來的好,嘿,什麼都結了!」
博導臉皮不薄,一听這話頓時又抖了起來,得得瑟瑟的搖著手腕子︰「好說好說。咱老北京都是熱心腸,能幫一把的絕不推月兌。哎哎哎,那個護士,你別走啊,把孩子抱來給我瞧瞧再走啊!怎麼說也是咱幫著生出來的,冠名權總得排個號兒吧!」
護士長還沒從剛才的驚嚇里回過神兒來呢,聞言,一個白眼飛︰「得了吧您吶,人蒙古妹子憨厚,您老也別順桿爬。這一次是湊巧給錘出來了,您別當是好事兒,以後錘上癮了,萬一哪一次給錘回去了,有您受的!」
博導被堵了一氣,頓時紅了臉,一半是氣的,另一半則是羞的。老北京的人嘴皮子都伶俐,他堂堂中文系出身,要是讓個護士丫頭給堵沒了詞兒,說出去都跌份兒。索性就倚老賣老的扯著林媽媽商量道︰「我也不是非要搶這個頭名,只是再怎麼說,咱也是干這個的,想的名字一定錯不了,你就當是參考也不錯啊!」
林媽媽自己沒什麼文化,一定有讀書人願意幫寶貝閨女起名,哪有不願意的,連連點頭致謝︰「那感情好,那感情好!您老是文化人,起得名字一定比俺們好的多,俺敢說,丫頭她爹也不會不同意的。」
博導洋洋得意把白眼給護士長翻回去,捻著胡子拖長腔問道︰「你家姓什麼?」
林媽媽言簡意賅︰「林。」
博導頓時跟打了雞血一樣的跳起來︰「呵呦,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啊!」一群老教授們全跟著起哄,這林還真是天上下來的,一落地就出聲了。
林媽媽沒看過《紅樓夢》,迷迷瞪瞪有听沒有懂,傻乎乎問道︰「那是要叫林天了?也行,一听就是天上生的,不過這樣說的話,叫林飛不是更好?因為是飛機上生的嘛!」
博導沒听清前面的,光听見一聲「林妃」,頓時蹦起三尺高︰「好名字好名字啊!林氏絳珠,起詩社號‘*妃子’,因此也有人管她叫‘林*’。這女娃子叫‘林妃子’,甚是妥帖啊!」
歷史系教授立刻潑冷水︰「還‘林妃子’,你怎麼不叫‘林皇後’啊?封建余毒未清!可恥,可恥!」
一直沒撈著發言的細菌專家企圖折中拍板︰「既然這樣,那就叫‘林妃’。」
于是就定了下來,林大名林妃,借的是絳珠仙子的光兒,跟紅樓第一金釵蹭兒論。
林妃生平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便是當初死纏爛打著要她冠名權的中文系博導片刻不離身的巨型《紅樓夢》。博導在上面花了大量心血,寫了一堆讀後感,細細小小的字挨著擠著,把原文都蓋住了不少。後來,為了看清楚這本書到底講什麼,林妃硬是咬牙苦讀十二載,把自己塞進了北大中文系。
熟讀紅樓,林妃最向往的便是——那里邊的女孩子身材真好啊!尤其林黛玉。
繼承了林爸爸結實的蒙古身材和林媽媽標志性大臉的林妃絕對算不上美女,連清秀靚麗都貼不上邊,說她能看是最高的贊譽了。事實上,一百七十多公分的身高,配上六十八公斤的體重,即使因為常年的鍛煉而不顯微胖,但那種結實的厚重,讓許多男生都望而卻步。天,跟這樣的女人交,萬一打起來,他們絕對沒有勝算。
摔跤選手型的林,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穿越紅樓做一回真正的林。但是在她嘗試過多種穿越秘笈均無效果,而諸如跳崖、撞車、被人開冷槍、捅黑刀之類又不敢嘗試的情況下,某個詭異小地攤上淘來的一本名曰《穿越紅樓做賈赦》的盜版小書給了她新的靈感。
拉好窗簾,仰面平臥,雙手疊放胸前,林妃深深運氣,沖著天花板大喝一聲︰「我要穿越紅樓做真正的林!」
「咕咚」一聲巨響,林妃的床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