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日元春封妃,兩府里皆是洋洋喜氣盈腮,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整日擺酒請客,又有許多親朋往來道賀,端的是門庭若市。
沒過幾天,好事成雙到。今上抽風,下了一道聖旨︰「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念之理?在兒女思念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兒,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輪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太上皇,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太上皇大喜此舉,深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外,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輪中之至性。」
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凡家有皇妃之屬,全體折騰瑟開來,一個個爭先恐後的蓋起了省親別院,尤以賈、周、吳三家最為積極。賈家因元春乃彼時唯一貴妃,自覺高人一等;周貴人則最為得寵,故周家也十分得瑟;吳貴妃後來居上,封妃未及兩月便升職為貴妃,她出身又高,父親吳天佑乃是大理寺卿,滿宮後妃,唯皇後之父吏部尚書兼太傅木閣老高于他。余下皆位低,故而,吳貴妃也是十分驕傲的。
三家比賽似的蓋別院,這個宏大,那個就豪華,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種種奇花異草、嶙峋怪石、珍玩古董、明珠翡翠,皆是一船船的往京中拉。家家戶戶急急啟程,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置辦花燭彩燈並各色簾櫳帳縵等等不一而足。
賈府別出心裁,沒有學吳、周兩家往城外踏看地方,而是令匠人拆掉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從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圈了三里半大的地界,請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的,畫了圖樣開始動工。
不料,會芳園剛拆完,元春就出事了。好好一個貴妃,一朝跌下山頭被打成了嬪。消息一出,兩府人丁齊齊慌了手腳,園子扒的稀爛也撇下了,姑子戲子也不買了,剛剛從揚州訂的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校子、猩猩氈簾、金絲藤紅漆竹簾、黑漆竹簾、五彩線絡盤花簾及上千份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才交了訂金也顧不上談了,所有排的上號的人全堆在賈母房里,七嘴八舌七上八下的等著打听元春的消息。
流水似的送出去十幾萬兩雪花銀,終于換回夏公公答應擇機把禧嬪的綠頭牌重新擺回去的保證,闔府歡慶。皇上把銀子搬回去,換個漂亮袋子裝了,分幾次用各種名目賞賜給林侯爺新侍讀,緋玉知道了,狂笑賈府愚蠢,擺回綠頭牌又能怎麼樣?皇上不翻照樣沒用。但是賈家不管這個,吳貴妃也受了罰,被撤了牌子,一直四下里活動也沒能擺回去,這當口他們家的娘娘擺回去了,心理上就比他們舒服一籌。
停了工的大觀園又陸陸續續投入建設,然而,之前一筆筆籌備好的經費驀地抽出去十多萬,許多款項一下子輪了空,資金鏈斷條,項目陷入爛尾之虞。
賈母坐鎮,先訂下計劃,寫了信給江南甄家,提出了原在他家里收著的五萬兩銀子,先結了上采買大宗土石木方的尾款,好歹對付著蓋起了省親別墅的大框。接著,身先士卒掏了五萬兩私房,填補了一部分空缺,隨後開始集資。
王雖是個一貫只進不出的主兒,然而這一次為給女兒撐門面,狠狠心與賈政一同掏了三萬兩。賈母收下了,又逼著賈赦拿錢。賈赦不肯,出錢去給二房買風光,讓他們請回娘娘搶他的地盤,他瘋了才會同意呢。賈母天天磋磨邢,只是榨不出銀子來。王心有不甘,便去逼迫賈璉。賈璉死扛著不松口,誰料,王熙鳳掏了兩萬嫁妝銀子出來,笑容滿面說給娘娘添彩,把賈璉氣個倒仰,大吵了一架。王熙鳳原本就因為賈璉去了趟揚州帶回三四個小妖精而堵心,這會兒見他把天大的榮耀往外推,更是火冒三丈︰「給娘娘出力,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榮幸,偏你蠢頭蠢腦,我現替你出了銀子,倒落了罪不成?也罷,只算我自己的便是,我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盡夠蓋個院子的了。你不願為娘娘出力,我自己幫襯表姐很為難麼?」
賈璉一甩袖扭頭出門,摔下一句話︰「是你表姐不假,可到底姓賈。別興興頭頭的掏了錢,最終沒給王家買到好兒,告訴你句好話,肉包子打了狗,可是回不了頭的。」說罷,氣沖沖去了嬌蘭屋里,把王熙鳳氣得摔盆砸碗打了許多丫鬟,可惜奈何不得。嬌蘭是賈璉從揚州林府里帶回來的妾,還有一個叫巧青的,都是緋玉從府下家生子里挑出來最妖僑輕佻心大膽肥的丫鬟,不愛要又不好發賣,便塞給賈璉做垃圾處理。原是送了四個的,有一個最沒本事的,沒能勾得賈璉帶她回京,另一個則是被王熙鳳捏個錯打發了,剩下兩個都是身經百戰手段不凡的,至今仍在跟王熙鳳打擂台,而且勝局頗多,生生把二女乃女乃氣出了偏頭疼。
緋玉倒是沒指望過這兩人去賈璉身邊做內線,但是她們自己商量一番,覺得還是暗中投靠林妃,時時透露些情報,以便當王熙鳳清洗她們之時,能讓林家侯府給做個靠兒,免得下場淒涼,像她們那個似的,被買去了關外的黑窯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是,正要上床睡覺的林妃收到了春緹帶來的消息︰「姑娘,原先咱們府里出去的,現在給那邊璉二爺做妾的嬌蘭使人偷偷來報,說賈府里建院子花費不夠,二太太賊心不死,又打起了姑娘的主意,想讓咱們家去給他們做添補呢。還說,薛家已經上了套,薛太太答應替二太太出五萬兩。她們商議著,一定要從姑娘這榨出十萬兩才夠本,還惦記再多弄些古玩字畫盆景陳設去裝點,打著借的名義,卻不會再還了。」
林妃听罷,往後一仰,靠在床柱上冷笑道︰「記吃不記打,說的就是我這位舅母了吧!」
雪雁忍不住低叫道︰「他們家蓋院子,憑什麼叫咱們出錢?這還講不講道理了?」
雪梟冷哼一聲︰「那家人什麼時候講過道理?派人去明搶的事兒都干得出來,暗騙還不更加肆無忌憚了。那個薛家也是笨的,上桿子去當散財童子,真不知道這個皇商是怎麼蒙來的?」
春縴上前給林妃掖掖被角,蹙眉問道︰「姑娘,可有對策?」
林妃悠悠然︰「我並沒有什麼對策,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她們愛算就憑她們算去,反正我是一文錢也不會出的,倘若鬧大了,我正好月兌身回家。」
雪鸞端了一盞安神茶來服侍林妃喝下,順便請示道︰「用不用小婢到前院去跟六爺、七爺知會一聲?」
雪雀嘴快︰「六爺不用去告訴,誰敢在六爺身上打主意,那是活得不耐煩了。」
林妃頷首︰「很是,彤兒只會讓別人吃虧,自己萬不會受屈。倒是霓兒那里,倒不必防別的,只注意了不要叫人下了黑手,弄進些髒東西便是。」
雪鸞低聲答應了,又問道︰「用不用跟家里大爺他們說?」
林妃歪頭想了想︰「明日派人回家去問哥哥們的好,若有人問起,便說一聲,若沒人問便罷了。今兒晚了,都睡下吧,左右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沒得為此煩心。」丫鬟們齊齊應了,放下帳子,留下外屋值宿的人,一起熄燈退了出去,各自安寢。
林妃一夜好夢,寶釵卻是一夜無眠。她剛剛從賈母處吃了個軟釘子回來,就听母親興高采烈的告訴她︰「我兒,今天你姨娘跟媽說,會托娘娘提挈你,你的福氣要到了。」這一回薛蟠沒有打死小地主,自然不必上公堂,雖說到底也打死了個人,可拐子本身不正,又沒人替他控訴,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薛蟠無礙,寶釵的待選資格自是毫無疑問了。
寶釵听了,略略高興了一些,她一向不甘居人後,也從不以皇商身份自卑,但世上看人,往往用「士農工商」作依據,便時常低看她一些,寶釵自是不甘,眼下有這個出人頭地的機會,當然願意一搏。當下笑道︰「還是媽有見識,一來便到姨娘家里住,才能得娘娘善緣。」
薛姨媽驕傲的答道︰「這個自然,我兒的前程,媽就是掏盡家底也值。」
寶釵敏銳的發覺了關鍵︰「媽,你說掏盡家底是什麼意思?你給姨娘錢了嗎?給了多少?」
薛姨媽笑道︰「當然要給錢,請娘娘辦事,難道空著手去嗎?我今兒給了你姨娘五萬兩銀子建省親別墅,她說下回進宮就跟娘娘提起你的事兒,你就放心的等著吧!」
寶釵大驚︰「五萬兩?怎麼那麼多?我又不是沒有待選的資格,要去買上一個,只是通通關系罷了,怎麼就要這許多銀子?」而且還不是直接給娘娘,卻是建園子所用,這句話寶釵沒有問出口,她怕說了會讓母親覺得自己在質問她,相依為命多年的母親,即使不夠聰明做了傻事,寶釵也不忍讓她傷心。
薛姨媽也覺得銀子多了些,但好歹還能承受,更何況還有林家的銀子做補償,王答應她,等弄到林家的銀子,一半拿來修大觀園,一半送進宮給元春,請她幫忙寶釵活動關系,薛姨媽覺得用林家的銀子替自家辦事很愉快,便略帶得意的跟女兒交了底︰「我兒,你不知道,自來請宮里面辦事所花的銀子都是堆山填海的,你姨娘是自家親戚,看在情分上幫著咱們辦事,這五萬銀子是修園子迎娘娘所用,你姨娘自己一分也不要的。而且你莫覺多,林家出的,比咱們多了去了。」
寶釵奇怪道︰「林家?哪個林家?」她不以為會是林妃家會為大觀園捐款,畢竟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貴妃降級案還沒平息呢,林家和賈家的關系實在算不得融洽,僅僅維持著一份面子情罷了。
薛姨媽朝大房方向一努嘴︰「還能有哪個林家?他們吃賈府的住賈府的,豈出點兒錢給娘娘增光不是應該應分的?你姨娘說了,最少也要讓林家出十萬,到時候拿一半來建園子,另一半送進宮,請娘娘拿著打點你選秀。」
寶釵大驚︰「什麼?林家怎麼可能出錢給我們辦事?媽媽快別糊涂了,那林家豈是好相與的?林家幾個兒子,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前番為著幾個奴才,把娘娘都鬧得降了位,現如今姨娘還想打他們家的主意,怎麼可能得手?媽媽快不要攙和進去,就此收手吧!便是姨娘真的拿了那錢,咱們也決計不能用。一旦事發,姨娘家有娘娘護著或者還能月兌罪,我們卻是現成的靶子了,媽媽听我一句勸,那五萬兩銀子就當是孝敬娘娘了,女兒的事情,咱們另外找人,媽媽千萬不要跟姨娘一起盤算林家,吃不到魚反惹得一身腥,那時才真正難堪呢!」
寶釵的苦口婆心沒起作用不說,反勾起了薛姨媽的一段心事,听見「林家兒子」四個字讓她想起了林如海死後追封的侯爺,便宜了林殷玉,連帶林妃一個「五不娶」的孤女都漲了身價,若當時沒有賈敏從中作梗,這時候的侯爺便是她的蟠兒了,寶釵也不用因為皇商的身份去求天告地,堂堂正正的大選入宮,以她的品貌,未必不能做上貴妃。
薛姨媽越像越傷心,啜泣著把寶釵摟在懷里,哽咽難收︰「我的兒,你這般的品貌性情,天生就該是人上人的,只是咱們家的出身生生誤了你,你且放心,媽自有主張,一定讓你如願。」
攮了攮鼻子,薛姨媽收收眼淚,咬牙道︰「你不用怕林家不依,他們翻不了天去,就算降了位,娘娘也仍舊是娘娘,娘娘是君,他們不過是臣,拿出錢來孝敬娘娘是他們的榮幸,還敢怎麼樣不成?再敢鬧,娘娘到皇上耳邊一說,擼了他們的功名爵位去也未嘗不能,何況,這是她欠我的,母債女償,天經地義,賈敏死了,就讓林家的兒女來還這筆債,她害了我一生,我絕不罷休!」
薛姨媽的臉古怪的扭曲了起來,充滿了對賈敏的仇視和怨恨,當年在賈敏訂婚宴上失足落水被薛家家主相救,肌膚之親,失了名節,不得不屈身下嫁,是薛姨媽一輩子的大恨和大憾。她完全不這件事是個偶然,她認定這是賈敏的詭計,報復她差一點兒搶走了林探花,因此用這種方式將她終身設計給一個商人。想她堂堂統制縣伯家嫡出,便是沒有林如海,嫁個豪門做小兒媳,抑或其他年輕有為的舉子進士,易如反掌,卻因一次落水而誤了終身,屈節下嫁商戶,做一輩子穿不了鳳冠霞帔的商人婦,薛姨媽心頭這口氣,憋了二十來年,如今已成了心病、心結,雖然賈敏死了,可是她還有個妖妖喬喬長的像她的女兒在眼前晃悠,每次看見林妃,就跟看見賈敏一樣可恨,若不是心計有限,她真想讓這個丫頭嘗嘗她當年的屈辱——侯門公府下嫁商家。眼下,她有了一個不用心計就能得手的大好時機,王描繪給她的宏偉藍圖在眼前緩緩展開——有朝一日寶釵入宮做了娘娘,高坐鳳椅下旨賜婚,把那丫頭塞進商戶里去,到那時,她才能終身大仇得報呢!
薛姨媽滿臉狂熱,喃喃自語︰「這個仇,我一定會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