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備嫁新娘,惜春可以幸福的窩在木公府吃吃喝喝,迎春可以安靜的躲在翰林府縫縫繡繡,林妃可以慵懶的縮在棲鸞殿鳳儀萬千,盡管她的郡馬人選還在熱議當中,但是,這種幸福是需要運氣的,另外三個待嫁女就明顯沒有這樣的福氣。
探春焦頭爛額的時時處理鳳姐兒甩手不管的二房內戰,寶釵頭痛欲裂的天天接待闖到她家來躲夏金桂的賈寶玉,湘雲委委屈屈的提心吊膽不知道叔叔嬸嬸們會給她塞到哪一處水深火熱的復雜家族。
探春捂著抽痛的額角,嘆出了今天的第八十二口氣,縴縴素手用力摁住太陽穴,用一種十分忍耐的口吻確認道︰「她真回家去了?並且說今晚不打算回來了?」侍書兩眼發青,面目呆滯,她作為探春的貼身大丫鬟,探春熬了幾宿,她只有加倍熬的更多,現在還能站在地上而不是趴在地上,只能用意志力強大來解釋`.``︰「是的,姑娘,確定她已經走了,她的丫鬟寶蟾直接堵在二門上喊著今晚不回來了。」探春的掩飾掉一個輕松的哈欠,走了好,走了她就能睡個好覺了。究竟探春是熬了幾宿以至于困成這樣的呢?這大概可以從夏金桂進門的第二天算起。
夏金桂在洞房之夜被晾了一宿,第二天又見了一大群才貌雙全的俏麗丫鬟,更有晴雯那麼一個病西施狠狠刺痛了她的眼楮,當時便升起一股「宋太祖滅南唐」之意。
她先是硬說晴雯有「癆病」,拿帕子捂著鼻子便叫人給拖了出去,而且還苛刻的吩咐︰「把她貼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她口中好的丫頭可不時一般意義上的好丫頭,而是她能容得下的丫頭,具體特征不好形容,但肯定有一個共同點——過目即忘。眼看著晴雯半死不活的出去了,夏金桂脖子一揚,蠻橫的命令道︰「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的粗活小丫頭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哆哆嗦嗦挨個上前請夏金桂親自看了一遍。
夏金桂的家庭教育十分特別,幼時被其母肆意縱容的奇葩方式導致她成年之後,獨斷專行、驕橫無禮、凶狠殘忍,養成一副既潑辣又凶悍的性子,婦德、婦工、婦言沒有一項達標,唯有一個婦容因為臉蛋還算嬌女敕的緣故勉強及格,但是當後來她開始又哭、又罵、又打,撒潑鬧事,聚眾斗牌作樂,啃著骨頭喝酒的時候,即使她長得再美,也一點不能看了。種種劣跡相加,致使她年近十八才胡亂抓到一個繡花枕頭。這種家庭教育原本就已經很夠嗆了,偏偏她娘的婚前教育更加要命,臨出門前,她娘居然告訴她說︰「一嫁進去就‘趁熱灶一氣’把丈夫‘炮制熟爛’,以便‘自豎旗幟’。如果不能,或是他家里有人難纏,就‘鬧得他家家破人亡,那時將東西卷包兒一走,再配一個好姑爺。’」真不知道好姑爺們上輩子是哪炷高香沒少對,才會被夏金桂母女倆惦記上。
夏金桂此人唯一的優點就是原應听從任何有利于她的話,因此昨晚沒能趁熱炮制賈寶玉,今兒一早便要趁怒炮制他的丫頭們。晴雯只是一個開頭,後面的還多著呢,尤其是她在第一眼就看出低眉順眼的襲人本質上是一個比她的寶蟾差不多的風騷貨,再听到她不動聲色的把從小一起長大的往死路上推以後,夏金桂陰測測一笑,心中有了主意。
手一揚,朝著襲人方向一點︰「看樣子這里你最大,那就從你開始,其他人都給我滾出去等。」
襲人帶著謙卑的笑容沖著夏金桂默默討好,同時憂慮的看著陸陸續續推出去的擋箭牌們,又飛快掃一眼夏金桂,拿不準她待會兒會問些什麼。應該說,夏金桂的外表還是具有一定欺騙性的,不的時候,單看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女敕柳,與賈家眾姊妹不差上下,又逢新婚,穿著一身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桃紅百花刻絲銀鼠坎肩兒,一條寶藍盤錦廂花線裙,肩上半披一件佛青銀鼠褂子,襯托的挺喜氣洋洋的,把語鋒中的凌厲狠辣也掩住了三分。
屋門重重關了起來,小半個時辰之後才重開,外頭一干人等早站到腿肚子抽筋了,她們平素里何嘗受過這種罪,一個個嘴上不說心里也憤憤,只是重新進屋,重新看到新上任的寶二女乃女乃時,這些憤憤,立馬煙消雲散了。
只見此時的夏金桂全然不似早起的語帶三分笑了,一張臉黑的跟鐘馗也不差許多,兩只眼楮陰險的眯縫著,射出人的金光。眾人還沒站穩,便听她一聲厲喝︰「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
沒有人回答。夏金桂冷哼一聲,抬腳踹向站在她左前方的襲人腿彎,踹的她踉蹌了兩步撲跌到屋中中央,寶蟾趁勢一絆,襲人「哎呦」一聲摔跪在地,兩只膝蓋痛得跟撞碎了似的,眼淚瞬間滑落。
寶蟾叉著腰上前,指著她的鼻子罵道︰「剛才□嘴叭叭的,跟姑娘講這個不好說那個下賤的,怎麼現在不敢吱聲了?難不成你說的都是假的?剛才是在騙姑娘不成?」
滿屋子有志一同的憤怒目光利箭般射向襲人,小刀子似的,一層層刮掉她和善、友愛、寬待小丫頭們的溫柔大姐的偽裝。跪在地上的襲人,有一瞬間真是後悔得恨不能重新生出來一次。背地里捅黑刀的事她干的多了,小時候在賈母那里,就是靠著這一手擠掉了翡翠成為史大姑娘的貼身丫鬟;後來接著她的光兒,和賈府第一鳳凰蛋寶二爺混了個臉熟兒,一步登天;再後來,她靠打小報告得了王的青睞,奠定了自己第一姨娘的位置……她在太多人面前出賣過別人了,每一次都會收獲意料之中的回報,唯有這一回,被這白痴二女乃女乃揭穿了真相。如果可以的話,襲人真的很想狠狠一腳踹在她心窩子里,見過蠢得,可是沒見過這麼蠢的,揭穿了她,以後還會有誰給她情報?!
殊不知,夏金桂最瞧不起的就是襲人這種背後下手的小人,她今兒能賣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下一回就能賣了她這個新上任的主子,夏金桂此舉,真是想一舉除掉寶玉屋中所有讓她看不上眼的賤人。
夏金桂見襲人低著頭不,便瞪著寶蟾道︰「這小蹄子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你還傻站著不知道該干點兒什麼嗎?」。
寶蟾一听,上前一步踢在襲人臉上,襲人尖叫一聲,兩手亂舞著想擋開,可是寶蟾就跟練過似的,腿在半空生生變了方向,避開襲人的手臂,繞個小彎兒踢在她眼角。一聲慘叫過後,襲人捂著左眼倒在了地上,指縫間,殷紅的血絲漸漸加寬著緩緩流出。
賈家下人少有挨打的,便是打了,也多是不見紅的,寶蟾如此暴力的手段生生嚇破了所有人的膽子,寶玉的女乃娘李嬤嬤第一個抖著腿沖出來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
夏金桂聞言,劈手把她揪到身前,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也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夏金桂冷笑道︰「這也是個沒廉恥的貨!她背地里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才進門,什麼都不知道呢。」隨著這話,五指成爪,由上而下,狠狠往四兒臉上抓了一把,生生挖出四道由骨眉及下頜的血痕,觸目驚心。也不等四兒哭冤,招呼自己帶來的一個婆子道︰「把她家人叫來,讓他們立刻拿出錢來把她贖走。如果拿不出,就賣到窯子里去,那里有的是跟你同日生的想做夫妻呢。」四兒嚇得大哭,抱著夏金桂小腿求饒不迭,然而沒用,繼晴雯之後,她也被生拉硬拽出去了。其實夏金桂最想賣的是晴雯,只是她當時病得實在不像樣子,料想賣不上價錢,這才作罷的。
彼時寶玉正在探春李紈出耍痴賣嬌,追問們的下落,被不耐煩的探春出言喝走,失魂落魄的進了二門,迎頭看見四兒哭得軟癱著被架走,因忙攔住問道︰「那里去?」四兒淚眼朦朧的抬頭看見寶玉,急忙哭喊道︰「二爺救我,二女乃女乃要賣了我,二爺救我啊二爺。」寶玉沒反應過來,傻乎乎問道︰「鳳為什麼要賣你,誰都知道你是我屋里的,縱有不好,還有襲人教導呢,怎麼就要賣了去?你等著,我去找鳳問問清楚,你們快松開她,別這麼拉著,當心弄疼了她。」這些人都是夏家帶來的,誰肯把寶玉放在眼里,一個粗壯的婆子上前一巴掌就拍在寶玉膀子上,生生將他打到一邊看,她也不,回身扯著四兒就還往前拉,順手還堵上了她的嘴。四兒沒機會告知寶玉賣她的二女乃女乃並非鳳姐兒就被拖遠,再沒有求救的機會了。而寶玉呢,一心以為是鳳姐兒所為,並不認為會有什麼大事,也沒太放在心上,還有時間挑無關緊要的茬兒。他平生沒見過敢對他動手的婦人,又懼又氣,也不敢,恐她們听見了會回頭打他,恨的只瞪著她們。看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氣沖沖的罵完在場唯一的一個男人,甩袖沖進了自己屋里,想著要找襲人晴雯兩個述述委屈,等發泄完了再去找鳳姐兒說四兒的事。
一路飛奔回去,進了屋子,就見夏金桂板著臉坐在正中,那模樣和剛才打他之人恁地相似,當下有千言萬語也全嚇回了肚子里,就連襲人跪在地上哭得哀哀欲絕都沒敢問個究竟。
夏金桂昨夜就知寶玉是個傻子,心下怒火熾盛,見了他便不理,也不收斂行徑擺個溫柔的樣子,兀自在那里樹威風。繼晴雯四兒之後,曾經打發寶玉洗澡洗了好幾個時辰洗到滿地滿炕都是水的碧痕和曾經跟傍晚以後和寶玉兩人單獨在樹蔭下執手談笑的春燕也先後被攆了出去。春燕被她娘罵罵咧咧的贖了回去,碧痕則無人認領,最後到底去了何處也無人敢問。襲人倒是被留下了,只是被揭穿了偽善的假面,又被貶成最低的灑掃僕婦,且被踢壞了眼楮破了半邊相之後,她的日子會有多難過,不想也知道。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震住了寶玉一干人等之後,夏金桂的野心迅速膨脹至賈府中饋上頭,而且她不僅惦記二房,連大房都視為囊中之物了。夏金桂見丈夫軟弱,又無婆婆,當即持戈試馬。先時不過在寶玉房中耀武揚威,後來倚嬌作媚,將及李紈;後將至探春,探春機敏,久察其不軌之心,每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尋隙,苦得無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她見欺壓李紈時,趙姨娘曾旁觀取樂,便欲與她聯手拿下探春,卻不料,拍在了馬蹄子上,趙姨娘如何肯讓外人欺壓自己女兒?當即唾了她個滿臉開花,她早就想這麼著撒撒威風了,卻不料,夏金桂可不是王熙鳳,再怎麼潑辣嬌蠻也知道在大面上敬奉茶湯服侍婆婆,別說趙姨娘不是正經婆婆,出身又不正,便是王如今仍在,夏金桂也不會容她擺款兒的。于是,倆潑婦開戰,賈府頓時陷入一片水深火熱之中,千夫所指的襲人瞬間被忘到了腦後,現在全家人,包括大房在內,每天關注的就是怎麼躲開她倆的十八般撒潑打滾。
如此日復一日,終于鬧得全家男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離家出走了。賈璉去了隔壁賈蓉家,賈政撇了孩子自顧自卷包袱回到小花枝巷,賈寶玉則往返游逛于林妃大觀園、林家侯爵府和薛家在京三進院之間,但是大觀園自林妃入宮以後就關門閉戶了,侯爵府只赫玉心軟接待了他半個時辰,接著就被回家的緋玉踢了出去,薛家倒是有個善于心軟的薛姨媽在,可惜同時還有已經恨透了寶玉的薛蟠和理智清醒的寶釵在,他進得了一回門卻進不了第二回了。
回過頭來再說夏金桂,自趕走了寶玉之後,她沒了發作的對象,家中的女人里,卻沒有一盞省油的燈。邢在家做姑娘時能把合家產業弄成自己的嫁妝一兜帶走,手段心計半點兒不比人差,只是因為進了高門,妯娌都是大家千金,她底氣不足才被迫收斂起來,現在遇到夏金桂,堪稱有史以來遇到的第一個站在同一平台甚至還要低她一等的對手,憋了幾十年的邢興致大盛,天天斗得不亦樂乎;
王熙鳳是賈府上上下下中頭一號潑辣張狂,口齒伶俐之輩,而且她又極盡權術機變,殘忍陰毒之能事,收拾起夏金桂這等死有余辜之輩,連掩飾都不必,幸而夏金桂還不算傻透腔兒,踫了兩回頭破血流以後主動退避三舍了。
探春號稱「刺玫瑰兒」,光听名兒就扎手的很,何況她前面還橫著趙姨娘這堵厚城牆,基本上不怎麼用得著出手,躲在後頭看戲就成,只要她能忍受住一日三鬧的煩躁,生活就可以維持下去。
不過維持不下去的也大有人在,賈璉就是一個例子,他離家出走的太急,腰包里錢沒揣夠,沒出半個月就過不下去了,賈蓉賈薔倒是大方,樂意支助他,但是他也不好意思讓佷子們養著,便盤算著找個合適的時候回家去拿點兒。可惜他左算右算也沒算準一個好時候,磨了大半天的嘴皮子,做賊似的從王熙鳳那里要出五百兩銀票來,一路上三步一回頭的往出跑,悲催的被打扮的妖妖喬喬出二門遛彎的夏金桂撞了個正著。
夏金桂素性為人毫無閨閣理法,有時高興,便打扮的妖調非常,自以為美,而且她出身商門,腦子里全然沒有女子不出二門的概念,隨心所欲慣了,迎面撞上外男,連個遮掩都沒有,還下死眼盯著賈璉沒命的看。
賈璉二十多歲年紀,正是風流倜儻的佳期,男性魅力畢露,全然不同于一團孩子樣的賈寶玉,何況他還有著一副不下于賈寶玉的俊美面目,那夏金桂自從結婚以後就獨守空房,饑渴非常,乍一見賈璉,頓時如見了臭雞蛋的蒼蠅一樣,幾乎沒一頭撲上去。
賈璉是個風流的,而且有時候風流的近乎下流,但是身為世家,兄弟妻不可戲的操守還是有的,何況以夏金桂的彪悍,就算她不是兄弟妻,賈璉也不敢沾惹,那東西沾上了甩不掉啊!
但夏金桂也不這麼想,自從那日跟賈璉打了照面,她就見天兒的抱怨︰「我這樣人,為什麼踫著這個瞎眼的娘,不配給璉二爺,偏給了這麼個混賬糊涂行子?」
寶蟾也幫腔︰」誰說不是呢,女乃女乃的人品相貌,配給璉二爺多好著呢,偏卻落到這個什麼狗屁寶二爺手上,真真是一朵鮮花插上了牛糞,我都替女乃女乃可惜得慌。」說的特別義憤填膺,其實是自己心里惦記著賈璉。
夏金桂听了,越發得意,嘴上卻假意推辭,寶蟾生怕金桂真的放手,讓她也沒了機會,急忙獻計道︰「我是真心替女乃女乃難受。女乃女乃要真瞧璉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女乃女乃想‘哪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女乃女乃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大伯子,兒又是那樣的潑辣貨,女乃女乃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女乃女乃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女乃女乃。那時女乃女乃再備點東西兒在咱們屋里,我幫著女乃女乃灌醉了他,還怕他跑了嗎?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女乃女乃。他害怕,自然得順著咱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女乃女乃想怎麼樣?」
兩人一拍即合,從此打起了籠絡賈璉的主意,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稍覺安靜。眾人引以為其,倒是都額手稱慶,唯有探春敏銳超乎常人︰「反常即為妖,且別高興的太早,都警醒著點兒吧!」
她一語成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