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珩心知邱少平是堂內最年長的將軍,想他多年如一日為大桓守邊疆,勞苦功高,心中感激不已,遂舉杯向他,笑道︰「將軍正是我朝的廉頗,多年來鞠躬盡瘁,不辭勞苦,從無怨言,墨珩為將軍的剛毅大度所折服,今日墨珩替朝廷敬將軍一杯!」言辭真切倒讓眾將均深受感染,蕭墨珩說著,便一飲而盡。眾將也都陪飲一杯。
邱少平竟是目色激動,淚光閃閃,他自雲凌波去世後,一直守在隨郡,十五年來,從未退卻一步,從未放松一刻,其中的艱辛豈是旁人能知,今日這七皇子能知曉自己的苦處,他內心不免激動非常。
沐簫和與他共戰多日,與他已是非常熟絡,對于這一一個願意默默無聞付出的老將,除了敬服之外還能怎樣呢,遂感慨道︰「殿下說的對,將軍俠肝義膽,實為我等之楷模!不過,剛剛將軍說此前只佩服一人,不知是何人,說出來也讓大家瞻仰瞻仰!」
邱少平低下頭來,神色極為痛苦,雖然他與那個人不熟悉,只是見過數面,但早被他的忠義英勇所折服,他死後,自己便召集義勇,守在隨郡一帶,立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可如今他的名字卻是朝廷的忌諱,眼下除了沐簫和外,其他人是什麼心理,他也如何能模得清呢。
江梅眼眸微微一動,她擔憂地看了一眼慕白,慕白也目光微怔,二人都明白了對方的猜測。江梅雖與邱少平多有些來往。但是邱少平性冷不愛交際,所以也只是點頭之宜。
邱少平除了抵抗大燕外,國內一切紛爭他一概都不參與,也不聞不問,唯獨上次因不滿袁楷跋扈,便幫了沐簫和一次,當然,他早知雲南沐氏與雲凌波交厚,所以對沐簫和特別一些。至于江梅也是因她在江湖中為人仗義,所以給她一些面子。
蕭墨珩見邱少平如此三緘其口。越加詫異。但邱少平不想說,他也不想勉強。
不過有些少幾個心眼的人,可想不了這麼多,郝戰威本是個心直口快之人。更何況還借著酒勁。于是催促道︰「邱將軍今日怎的如此不爽快。將軍既然都提及了,必然是能說的,難不成吊我等胃口麼。哈哈…」說著又是喝起酒來。雖然他喝醉了,但是腦子卻不笨,這邱少平話只說了一半,他听著可不舒服。
堂上眾將恐怕也就他有著膽子直言,其他人不是性子沉寂些,便是上頭有主子壓著,或者身份還不夠。
邱少平冷笑了一聲,心想他又懼誰呢,遂豪飲了一杯,喟嘆道︰「此人便是十五年前戰死襄陽的雲凌波將軍!」聲音悲涼卻又鏗鏘有力。
他話音一落,滿庭竟是沉寂了般,無人做聲,也沒有任何聲響。就連一些喝得有些醉意的將軍也被這凝滯的氣氛所弄清醒了些。
沐簫和臉上瞬間失去了笑容,面色淒然的抿著酒,一言不發。
眾將何人不聞雲凌波之名,只是他遭人陷害在先,浴血奮戰致死在後,讓人無不為他悲憤和痛惜,不少將領臉上均有些憤色,倘若雲凌波不死,些許大桓已經北定中原了。不過蕭墨珩不出聲,沒有人敢說半個字。
反觀江梅、慕白以及飛廉等人,面上倒是平靜許多。似乎邱少平提的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名字。
場面氣氛一時冷卻下來了,邱少平早知是這種結果,所以干脆自顧自地喝著悶酒。
蕭墨珩卻是苦笑不已,于他自己而言,他自然是欣賞雲凌波的,更何況自己母親也因雲家而死,所以多少有些情分在里邊。只是朝廷依舊沒有為雲凌波正名的意思,自己也不好過于偏袒。畢竟在大家看來,他的意思代表著朝廷。
「雲將軍仙逝多年,今日若得知各位將襄陽奪了回來,一定會很高興,我們便以酒告慰將軍在天之靈吧!」蕭墨珩再飲一杯,
眾將多少听出了蕭墨珩言語里的偏袒之意,面色一喜,都跟著豪飲了一杯。邱少平沒想到蕭墨珩不但沒有斥責之意,言語中竟對雲凌波也有欣賞之意,心中更是感激不已。遂無聲地朝著蕭墨珩敬了一杯。
就連江梅與慕白也朝著蕭墨珩敬了一禮,江梅早知蕭墨珩因他母妃的緣故,自然是站在雲家一邊的,可是慕白卻是不知個中緣由,剛剛蕭墨珩一句話讓他動容不少,胸口居然按捺不住地起伏,一股股熱浪充斥其間,令他的臉色紅漲不已。
試問今日宴席之上,還有何人能比他更明白自己的主帥的為人呢?他從十五歲便跟隨雲凌波南征北戰,是雲凌波麾下最善戰的年輕將軍,自己與他同袍血戰,出生入死十年,這感情恐怕就連雲凌波的親兒也比不上呀。
當年雲家軍血灑疆場是何等地豪情,沒有這些鐵血之將,襄陽何以能在大桓手中安穩那麼多年,可惜,再高的軍功得到的只不過是朝廷的猜忌,那夜襄陽的火燒得多旺啊,多少生靈在那刻涂炭…往事如針刺般刺得慕白胸口陣陣生疼,就連眼眶也灼熱如火。
江梅自然知曉他的心緒,遂伸過手去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比起蕭墨珩,一向謙和的沐可是沒那麼委婉,他神色清冷道︰「雲伯伯本是忠義之臣,必不會做那欺君罔上之事,當年無非是北鶴設計勾結別人陷害他至此!」他語氣之中的義憤填膺是顯而易見,至于他說的別人是誰,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邱少平怔怔地望著沐簫和,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恐怕這大桓的朝堂上,也會只有他還這個能耐去說實話。一來沐氏雄踞寧州,不懼朝廷。二來,他與裴家有親,也不需顧忌裴家,三者他已經娶了雲家那遺女,他說這話,竟是任何人都反駁不出半個字,唯有羞愧而已。
蕭墨珩聞言卻只能輕笑不已,不能搭話。唯獨高熾舉杯接話道︰「世子赤子情懷,在下感佩,今日慶功之夜。雲將軍英魂必能感召。望世子不要過于傷懷了!」
高熾此話可是說出了幾人的心聲,江梅第一個投去了贊賞的目光。
「好啦,各位,斯人已去。大家不必過于介懷。他日踏破燕闕。為那些死在大燕馬蹄下的大桓子民報仇雪恨!」蕭墨珩適時鼓慰道。
「殿下說得對,我們要殺盡燕賊,還我故土!」郝戰威第一個附和道。
「哈哈…正是。我們要繼續北進,攻下長安,再笑談渴飲燕狄血!」陶亦然也豪氣十足道。
緊接著,堂上的諸將紛紛豪情萬丈,請求蕭墨珩繼續出兵長安,一舉拿下北鶴,平定大燕。
江梅瞅著眾將憤懣激昂的神色,心中歡欣鼓舞,這就是她和蕭墨珩想看到的情景。
正當眾人繼續喝得酩酊大醉時,一侍衛悄悄地在蕭墨珩耳邊說了一句話,只見蕭墨珩臉色一沉,片刻後才恢復了神色,江梅心知出了事,便起身詢問道︰「殿下,發生了何事?」
「城中屯糧的倉窖被人燒了!」蕭墨珩壓制住內心的憤怒,
江梅倒並不意外,遂輕聲道︰「殿下莫生氣,江梅早就料到北鶴會有此舉,入城之前,便做了些手腳,他們燒的只是些霉糧和枯草,無大礙!」
蕭墨珩聞言立即放下心來,「甚好,多虧你想得周到,不然可就麻煩了!」
江梅頷首一笑,遂又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今夜她便要將城內的細作一一揪出,不能再讓他們為禍襄陽。
眾將喝醉後,被親衛一一扶了回去。江梅與慕白也相繼告辭,慶功宴最後在一片醉言夢語中結束。
然而江梅與慕白倒並未回安排好的府上休息,二人而是上了一趟馬車,由九竹駕著駛向當年那備受矚目的襄陽雲府。
兩刻鐘後,三人便到了一座頹敗的府邸門前。
慕白攬著江梅慢慢走下馬車,三人凝望著那黑森森的大門,靜默了片刻。
「慕大哥,我恨北鶴,但此刻我又感激他,感激他留下了這座帥府,相比京城痕跡全無的將軍府,至少在這里還能看到一些熟悉的景物,腦中還能回憶起些許片段……」許久過後,江梅喃喃囈語,此刻的她換回了女裝,她一身白衣勝雪,卓然立在門前,面龐竟是蒼白得嚇人。
她在這里度過的日子不比京城雲府少,當年父親去哪都舍不得丟下她,有的時候一待便是大半年,她與母親也只能通過信件交流。不過盡管如此,她卻是開心的,她喜歡看那馳騁的千軍萬馬,喜歡那肆意飛揚的疆場豪情。
「慕大哥,自那夜與九竹在此遇到你後,我已經快六年沒有來這里了…」江梅接著說道。
「我也是…那日是將軍的忌日,我不想他無人祭拜,遂趕來襄陽看他…」慕白聲色淒厲,竟是有些壓抑不住自己心底的悲傷。
「菡兒,我們進去吧!」慕白嘆了口氣道,人前他叫她江梅,人後便稱呼她的本名。其實他不知道的是,雲凌波的掌上明珠雲玥瑤,小名便是菡兒。
江梅點點頭,隨他一道步入那斷壁殘垣之中。三人走過門垣,便見到了那空曠的前院。
江梅帶著絲傷感地笑道︰「慕大哥,當年你便是在這里使了那招‘燕雲落’,讓滿樹的梨花飄散如雪,全院子里的叔叔哥哥們都驚艷不已…就連父親也看呆了,直呼你是他麾下武藝第一人….」江梅自顧自地望著那僅剩枯干的梨樹,全然沒有注意到慕白那驚駭悲喜的神色。
「菡兒….菡兒剛剛稱將軍為‘父親’,是嗎……」慕白偏身立在她的面前,緊緊抓住她的雙手,壓低聲線,沙啞地說道,那語氣中竟是克制和不敢置信,他生怕問得大聲了,听到的是不想听到的答案。
江梅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一時呆呆地望著他,張著嘴,兩行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慕白見她這神情,已是了大半,他聲音抖動,激動道︰「真的….真的嗎?那京中那位是誰?」
「她是華纓,是母親身邊一位嬤嬤的孫女,從小母親便讓她替我,而我跟隨父親出征,為了方便,便當做父親的書童…」江梅一一解釋道,是的,她不想瞞他了。
慕白喜極而泣,一把將她摟在懷里,緊緊地生怕失去了般,去歲他听聞雲凌波的女兒還活著的消息時,他高興卻沒有激動,但是剛剛他得知江梅才是將軍的親女時,那種喜悅有如久旱之後,天降甘霖。他本覺得江梅不尋常,沒想到她居然是將軍之女,此刻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
慕白便撫模著她的青絲,邊輕柔說道︰「難怪當年將軍寵你如親女,還時不時地抱你在懷,難怪你要雲晏喊你姑姑,難怪你那麼聰明,既像公主又像將軍…」慕白腦子里細數著那些能確認江梅身份的小事。
二人身後的九竹望著他們,有絲開心也有絲澀,開心的是終于找到了親人,苦澀的是從來都不只屬于某些人,她好像屬于很多人,對于任何一個將她攬入懷中的男子,九竹心中都有一股莫名的酸意,他不想看到這樣的情景,真的不想……
一陣過後,慕白才肯將她放開,仔細地瞧著她有些蒼白的面容,柔和道︰「你活著就好….還有慕大哥保護你….以後再也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江梅笑著點點頭,似一個小丫頭看到自己兄長般,撒嬌可愛。慕白開心不已,接著拉起她的手,便望里邊走去。九竹則緊緊跟在江梅另一側,即便有慕白在她身邊,他也不會放松半刻。
二人便回憶邊訴說,似乎腦海中的那個世界又回來了般,滿屋的燭台燈火通明,父親還在書房議事,庭院中慕白大哥與各位將領在操練比試,而刀劍交錯的聲音還不足以吵醒那還在榻上憨憨入睡的小玥瑤…
二人漸漸走入後院,當見到後院那亭台閣榭時,江梅腦海里便浮現起十五年前那驚魂動魄的一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