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茱記 第十八回 謀財害命

作者 ︰ 三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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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王婆子和甲二昨晚上喝了個痛快,懷里抱著一筆飛來橫財,做著黃粱美夢,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倆人就在一個屋里,一人睡到床上,一人睡到了桌子底下,真沒個顧忌。

王婆子醒來先模了一把懷里的銀票,笑地一臉褶子,她下床將睡在地上的甲二搖醒了︰「別睡了,快起來,咱們到縣衙找人去。」

甲二摳著眼屎坐起來,不情不願道︰「還早著呢,急什麼急。」

「你這憨子,趕緊把人救了給她送回去,這一千兩銀票咱們才好笑納,去的遲了,那丫頭別再尋了過來壞事。」

甲二這才來了精神,兩人梳洗干淨,下樓結了店錢。牽上騾子,打听到縣衙的位置,匆匆趕。

甲二拿了六福給的牌子,是東廠番子的憑證,雖登不上大台面,但貴在好使~,縣衙門口的差役都認得,將他們兩個領進前堂上待著,再到後頭去請示秦師爺。

竇知縣昨夜又是受傷又是受驚,正在臥床休息,秦師爺哪兒敢去吵他,就自作主張到前頭去見了人。別看他在竇知縣跟前裝孫子,出門卻能唬人,見了甲二和王婆子哪兒像東廠的人,分明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小鬼。

秦師爺三言兩語問明了他們的來意,剛巧竇知縣改了主意不再打算濫抓人,于是當面送了個人情,叫上一個差役,帶他們到大牢去尋人,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了。

王婆子和甲二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辦成了事,高高興興地走了,可是他們到了大牢一問,里面根本沒有吳老爹這個人,據說是今天一早,已經放出去了。

兩個人跑了一趟空,相互埋怨起來︰「都怪你這婆子喝酒誤事。」

「呸,你怎地不說是你起的晚了。」

「這下可好,叫我們上哪兒去找人?」甲二垂頭喪氣地蹲在路邊,抓著頭發道︰「咱們沒把人領回去,該怎麼貪了這錢啊。」

王婆子翻了個白眼,戳著他腦門道︰「你傻呀,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她哪兒曉得衙門為何放了人,就當是咱們出的力,到嘴里的肉還能吐出去?快起來,那老頭子既然一早出來了,這會兒應該往家回了,咱們也趕回去,這事兒就算有交待了。」

兩人合計一番,王婆子爬到騾子背上,甲二牽著她急急忙忙出了城。這倆人因為錢財壞了心肝,根本沒想過吳老爹就算放出來了,可瘸著一條腿怎麼回家

吳茱兒忙了一宿沒有合眼,她擼著袖子燒了一大鍋熱水,給吳婆婆擦干淨身子梳通了頭發。再把髒掉的床褥枕頭都換下,床底下的屎尿盆子堆了幾天,她也不嫌臭氣,蹲在院子里洗洗涮涮,最後點著了一把過端午剩下的艾草,把屋子里里外外燻了一遍。

折騰到天亮,她累地氣喘吁吁地坐在門檻上,抱著膝蓋回頭望了望屋里沉睡不醒的阿婆,眼楮又是一酸。

她打七歲懂事起就知道,她是阿爺和阿婆從外頭抱回來的孤兒,不是親生的。阿爺不瞞她,說她娘是秦淮河上的妓子,因為得了病要死,不忍心將她丟在勾欄院里任人糟踐,便偷偷把她送給了阿爺這個過路的賣貨郎。

老兩口一輩子沒有孩子,得了她就跟得了個寶貝似的,從沒嫌棄她出身不好,全當是親生的一樣養大,但凡家里有一口吃的就餓不著她。這份兒恩情,她小小年紀就記著,日夜盼著長成個大人,能給阿爺和阿婆擋風擋雨。

其實她答應陪月娘做伴兒一起進京,除了仗義,另外還存了一份兒私心——她知道自己呆在句容縣當個小貨郎,一輩子都沒什麼出息。就算是嫁人也嫁不到什麼好人家,不能讓阿爺阿婆過上好日子,可是跟著月娘進京去,沒準兒能有一份好前程呢。

她曉得自己骨頭上生了一根逆筋,不想一輩子看人臉色,不想一輩子低頭哈腰地做人!

可她才邁出去第一步,現實就甩了她一個大耳光,她懷里揣著一千兩銀子救不了世上最親的人,她空有雄心萬丈卻還是個寸步難行的小老百姓。

說來說去,都怪她自己沒本事。

吳茱兒使勁兒擦干了眼淚,咬咬牙,撐著渾身酸痛,抱了一捆柴火進灶房燒水做飯。阿爺有一句話說得好︰沒本事就別閑著,至少把你眼前的幾件事兒做好了,不然就是白活。

日頭漸漸升高,吳茱兒在家守著吳阿婆,間壁芳丫又來幫忙,鄰里街坊听聞她回了家,三五成群地結伴過來探望,話里總是安慰她。吳茱兒強打著精神,謝過了鄉親們,臨走前每家包上一份江寧帶回來的點心果子,不叫人空手而歸。

一晃眼過了晌午,該來的還沒回來,吳茱兒忍不住心焦難耐,站在家門口張望,門前的石頭台階讓她磨出個小坑兒,忽地見了那頭的人影,撒腿就奔了,可臨近了一瞧,只見王婆子騎著騾子甲二前頭走,哪兒有她阿爺的人影呢。

「王大娘、甲二哥,我阿爺呢!?」吳茱兒聲音都是抖的。

王婆子和甲二只當吳老爹已經回家了呢,听到吳茱兒一聲喊叫,心里同是咯 了一下,暗叫不好,老頭子沒回來呢!

「啊,你爺爺他沒有——」甲二愣兒吧唧地要問話,被王婆子一巴掌拍到了肩膀上,打斷他接過話︰「哎喲,你爺爺他沒有事,咱們疏通了門路,已經叫從牢里放出來啦。」

這王婆子是個賊精,她知道不能告訴吳茱兒他們沒見著人,不然她鬧騰起來,那老頭子萬一有個好歹,必要賴上他們呢。

「那人呢?我阿爺現在哪兒?」吳茱兒急地跳腳,沒看見人,她哪兒能放心。

甲二干瞅著王婆子,腦門上直冒汗,王婆子倒是會裝相,隨口編了瞎話︰「你爺爺在縣城里,他不是傷了腿嘛,我和你甲二哥從牢里把人接出來,就送進醫館里去救治了。他眼下不好挪動,這不是我們倆怕你擔心,先趕回來了,你快回去收拾收拾,同我們一塊兒進城去吧。」

吳茱兒聞言,二話不說往家跑。

甲二沖王婆子道︰「完了完了,老頭子沒回來,別是死在路上了罷。我看咱們倆拿著錢趕緊跑吧。」

王婆子啐他一臉唾沫,左顧右盼,小聲罵道︰「跑什麼跑,一沒拿回賣身契,二沒通關的路引子,能跑到哪里去?等她回江寧告咱們一狀,到時候主人家派人捉拿,你和我就死定了。」

甲二嚇白了臉︰「那怎麼辦,要不告訴她實話,把那一千兩銀子還給她。」

王婆子面色陰沉,捂著胸口藏的銀票,一千一萬個舍不得,猶豫了一下就有了主意,惡狠狠地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你听我的,咱們不必跑,這錢照樣拿!」

說著她揪過甲二的耳朵,如此這般安排。

甲二越听臉越白,結結巴巴道︰「這樣會不會太狠了,咱們只是求財,有必要弄死人嗎?」。

王婆子兩眼污濁,盡剩下貪婪︰「那一千兩銀子你還想不想要。」

「要!為甚不要!」比起這好大一筆錢鈔,一條人命值什麼!

兩人一拍即合。

吳茱兒全然不知她已然成了別人眼中待宰的羔羊,她回家囑托了芳丫照顧吳婆婆,換了身上的新衣新鞋,還是穿著她阿婆編的草鞋最舒服,又收拾了一個小包,給她阿爺帶一身衣物,就匆匆出了家門。

王婆子和甲二把她哄出門,催著她上路了。離開寶山鎮,去往句容縣的路上,吳茱兒幾次問詢吳老爹的傷勢,都被王婆子糊弄。

前面一段大路上有行人,他們沒有動手,等到了一條小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望不見行人,王婆子這才向甲二使了個眼色,趁著吳茱兒悶頭往前走,偷偷解了拴騾子的麻繩,繞到吳茱兒背後,猛地將她撲倒!

「啊——」她剛叫了半聲出來,就被王婆子拿汗巾子堵住嘴,和甲二手忙腳亂地將她捆起來。

吳茱兒見此變故,她先是嚇傻了,反應過來就拼了命地掙扎,又踢又踹,卻不敵甲二力氣大,被他們兩個拖到了一旁的亂樹林子里。

吳茱兒叫他們勒著脖子揪著頭發拖行了半里地,去了半條命,一聲呼救都喊不出來,直到前頭探路的王婆子在林子深處找到了一個土坑,招呼甲二將她捆個嚴實,丟了進去。

這土坑比她人還高,她閉著眼楮一頭栽進去,暈頭轉向中听到他們兩個在上頭——

「把她扔在這兒,隔個幾天就沒氣兒了。我們一同回去稟報,就說她卷了錢財偷偷跑掉了。回頭就算那老頭子活著回去發現他孫女兒不見了報官,找著她的尸骨,也賴不著咱們,只當她遇見了打劫的土匪。等這陣子風頭,咱們再悄悄把銀票兌了。」這是王婆子的聲音。

「我看這樣不保險,萬一她爬出來怎麼辦,要不我們丟幾塊石頭下去,把她埋了吧。」這是甲二的聲音。吳茱兒記得她被關在柴房那幾天,這個人給她送過水送過飯,沒想到要起她的命來,竟毫不含糊。

听他們,她頓時明白了前因後果,原來這兩個人是要謀財害命,為著那一千兩銀子,居然要殺了她!

她一時目疵欲裂,悔恨交加,然而她忍住了渾身劇痛,一動不動地伏在坑底,就好像真地暈死了,因為她知道,一旦他們填上了這個坑,她必死無疑。

「算了,廢那力氣作甚。等到天黑,這郊外有野狼野狗出沒,將她一頓吃了。」

王婆子嫌費事,看著坑底形同死人的小丫頭,料想她也爬不出來,叫上甲二,兩人拍拍身上的土灰,轉身離去。

吳茱兒听著他們的腳步走遠了,才敢動彈,可她試了幾回都沒能爬起來,啃了一嘴泥巴,無力地縮成了一團

日落西山,天色漸漸暗下,山上的狼嚎聲遠遠地傳過來,吳茱兒渾身發冷,終于是恐懼壓過了一切,小聲地啜泣起來。

「哭什麼哭,沒出息。」

頭頂傳來一聲低斥,吳茱兒眨巴掉兩滴眼淚,傻乎乎地仰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土坑邊上的那個人,他就像是從天而降,穿著一襲滾滾無邊的黑袍,有如一團烏雲墜地,項上的斗笠垂下一層黑紗,半遮住面孔,就那樣低頭看著她。

「那天晚上你沒有跟我走,後悔了吧。」

吳茱兒听見這一句話,猶如夢中驚醒,一下子便猜到了這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男人是誰——

「唔唔唔!」鬼爺爺!

太史擎蹲下來,看著她搞的狼狽不堪的樣子,眼中一團惱火,按下了臭罵她一頓的沖動,沉聲道︰

「求我,求我就救你。」

「嗯嗯嗯!」求求你!

太史擎渾身舒坦了,彎下腰探身入坑,長臂一伸就把她整個人拎了出來,先扯掉她嘴里的汗巾子,看到上面沾滿了口水,嫌棄地丟到一旁,拔劍「唰唰」兩下挑斷了她身上的麻繩。

吳茱兒趴在地上,弓著腰咳嗽一陣,緩過氣兒來,知道自己得救了,想也不想就沖那人磕頭拜謝。

太史擎眼明手快地扯住了她的領子,沒讓她把頭叩到地上,訓她道︰「站起來,沒叫你謝我。」

吳茱兒死里逃生,感激得要死,听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顧不得身上疼,爬起來站好了,抹著眼淚對他道︰「鬼——大俠,您怎麼會來救我?」

她差點又喊成鬼爺爺,及時擰了過來,叫一聲大俠,是看他武功高強,來去自如,想必是俠客之流。

太史擎早有準備說辭︰「算你命大,我到句容縣找人,途經此地,看到路上有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商量著謀財害命之事,就把他們抓了。一問之下,才知道倒霉的又是你這個呆——丫頭。」

他差點順嘴把呆瓜叫出口,想想當面罵她不好,于是改了口。

吳茱兒一听,他竟抓了王婆子和甲二,急忙問道︰「兩個人在哪兒?」

太史擎指著樹林一頭︰「我把人捆了,吊在樹上了。」說起來他就來氣,早知道他們這麼黑心爛肺,不止求財還幾乎害了她性命,今天早晨在客棧里,他就該宰了他們。

這呆瓜可是他踏遍大江南北才遇上的「知音」,真叫人害死了,他上哪兒再去找一個。

吳茱兒這下也不哭了,把牙齒磨地嘎吱嘎吱作響,低頭沖他抱拳道︰「多謝大俠,請你帶我。」

「走。」

太史擎走在前頭帶路,吳茱兒瘋頭瘋腦地跟在他後頭,走了老遠,才看見了吊在樹上的一男一女——真真是被捆了手腳,拿腰帶系著腳脖子,倒吊在一棵粗壯的矮樹上!

吳茱兒自問心善,此時此刻卻絲毫不覺得他們可憐,一見到人,就恨地紅了眼,低頭在地上撿了石頭,用力砸向他們。

「你們兩個禽獸不如的壞蛋,我打死你們!」她被吳老爹教的好,罵人的髒話只听過沒說過,恨極了也只有這麼一句。

王婆子和甲二被吊的頭暈眼花,腦門充血,乍一看見吳茱兒倒著腳朝他們走過來,還當是見鬼了呢,嚇得他們魂飛魄散,直到飛來的石頭砸在身上,這才曉得她是人不是鬼,哇哇大叫起來。

太史擎先前點了他們的穴道,叫他們前一刻喊不出聲來,這會兒穴道解開了,就听見他們鬼哭狼嚎滿山響,可是天快黑了,這荒郊野嶺哪有人管他們。

「別打,別打了,救命啊!」

「吳小娘饒命啊,咱們是一時糊涂,知道錯了!」

「我打死你們!」

太史擎看了一小會兒熱鬧,見到吳茱兒來來回回只會扔石頭,瞧著不過癮,就拔了靴子上的短刃,遞給她,危言聳听道︰「他們要害你性命,沒必要同他們心軟。你去,挖了他們的心肝,看看是不是黑的。」

吳茱兒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握住了刀子,一瘸一拐走向他們。

王婆子和甲二睜大眼楮,模模糊糊看到吳茱兒接了一把刀子,更是沒命地喊起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不要,別殺我,吳小娘,小姑女乃女乃,你听我說!都是這婆子教我使的壞,我本來沒想貪你的銀子,也沒想害你性命,都是她出的主意!」

「不不不,你別听他胡說,明明是他見錢眼開,貪圖你那一千兩銀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就可憐可憐我這個子吧,嗚嗚嗚」

吳茱兒再不信他們半句鬼話,上前就用刀子指著王婆子的心口,惡狠狠地問道︰「我問你們,我阿爺呢?你們不是說拿了錢去救他嗎,他人呢!」

甲二和王婆子為了活命,搶著答話,你一言我一語,不但把對方賣了個干淨,還將他們如何見財起意唬弄她把銀票拿出來,如何在客棧里吃酒誤事,如何錯過了吳老爹,又是如何商量著謀財害命,原原本本交待了一遍。

吳茱兒越听越恨,不只恨他們黑心,更恨自己蠢,她先前只道這世上雖有壞人,但沒想到會壞到這個地步,為了錢財,居然能將無冤無仇的人往死里坑害。

若非她命大,今日死在這里,留下阿爺和阿婆一病一殘兩個老人也活不成,便是一尸三命。到頭來,她帶回家的那一千兩銀票,竟成了一張張催命符。

太史擎冷笑一聲,無情念道︰「素來財帛易動心,貪念教人作惡鬼。此種人,枉為人,不如殺之。」

吳茱兒兩眼中燃著熊熊怒火,照得眼前兩張惡鬼面孔原形畢露,她心中有一股戾氣沖上天靈蓋,揚起刀子,狠狠戳向王婆子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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