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很痛嗎?」
送走怒氣沖沖的母親後,韓非從冰箱里取出冰塊,做了兩個小冰袋,跟著來到臥房,替方楚楚敷臉鎮痛。
她呆坐在床上任由他輕輕地冰敷,一動也不動。
他看著她原本肌膚細致的臉頰被母親狠狠掌出兩片紅腫,忍不住心疼,他知道,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打過她。
「對不起,我媽太激動了。」他代替自己母親致歉。
她這才揚起無神的雙瞳,「你媽呢?」
「她說要回家了,我說要送她去高鐵站,她也不讓我送。」
「她很生氣?」
「嗯。」
她盯著他,他看不出她想些什麼,那幽然的水瞳太深,太迷蒙。
他無聲地嘆息,「楚楚,你听我解釋……」
她打斷他,「你爸真的是因為我爸在開刀過程中有疏失才死的?」
他一震,半晌,咬牙點頭。
「你有證據嗎?」
「就算有證據,現在也過了法律追溯期了。」
所以他的確有證據了。
方楚楚木然凝睇眼前的男人,忽地憶起某個深夜他曾在她父親辦公室模黑找東西,也許那時候他就是在找證據吧!
而她這個仇人的女兒竟然主動替他遮掩,他當時一定覺得她又傻又賤。
「所以你才決定跟我結婚?」她問得犀利。
他怔住。
她見他不說話,以為他默認了,心頭安靜地流血,「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楚楚,你听我說……」
「你是為了報復。」她直視他,一字一句如利刃切割他。
「你知道我爸最疼我,如果我過得不幸福,他一定會很難受,你得到我,也等于有一天會得到醫院,你將我爸這兩樣最寶貴的東西捏在手里,到時就隨你怎麼處置了。」
他沒答話,怔忡地望她,他早知道她是個聰慧的女人,也許太聰明了。
「你計劃得好周詳啊,韓非,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決定這樣利用我的?從我主動吻你替你擋下警衛那時候開始嗎?你看我這樣傻傻地愛你,是不是很有報復的快|感?」她語鋒譏諷,卻不帶絲毫感情。
為何她能如此冷靜?
他惶然,「我承認一開始我是那樣想的沒錯,可是楚楚,後來就不是了,我是真的愛上你……」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她神情淡漠。
他心如刀割。
「你說你愛我、喜歡我,那我問你,你原諒我爸了嗎?」
「我……」他磨牙,眸光忽明忽滅,閃爍著激烈的情緒。
「你還是恨他,對吧?」
「……」
「我是你恨的那個人的女兒啊,你怎麼可能真心對我好?」她容色慘澹,唇畔似是淡淡噙著笑,笑意也是苦澀。
「我不相信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會想起我是方啟達的女兒,不會想起是我爸的疏忽害死了你爸,害你們一家失去經濟的支柱,害你有個困苦的童年。」
「楚楚,別說了。」他不想听,不想回憶那段備受欺凌的日子。
當年父親去世,家里的小堡廠跟著倒了,欠下大筆債務,他們懷疑父親的去世是由于醫療疏失,要求醫院賠償,反被院方控告意圖詐財。
官司的壓力加上債主們討債的嘴臉,逼得母親精神崩潰,長期住院療養,他幾乎以為自己也要永遠失去母親了,幸而在父親一個遠房親戚的資助下,一年後母親安然出院了,扛起家計的重擔,含辛茹苦地撫養他長大。
母親不在的那一年,他像個流浪兒輾轉被幾個社工單位踢來踢去,左鄰右舍閑言閑語不斷,債主一見到他就又打又罵,極盡羞辱。
「你從來不跟我講小時候的事,現在我終于懂了,因為太痛苦,因為只要想起來你就恨透了我爸。」
韓非繃緊全身肌肉,努力排開腦海陰暗的思緒,他拿起冰袋,想繼續幫妻子敷臉,她卻冷冷推開他的手。
「不要踫我。」
他頹然放手,看著她清寂的容顏,胸口擰痛。
他很明白她受了重大的打擊,乍然得知兩家過去的糾葛,她肯定不好受。
「楚楚,你氣我嗎?」他啞聲問。
令他意外的,她竟然搖頭。
「我怎麼能氣你?是我爸對不起你,是我們方家對不起你們韓家。」
他震懾,「你別這樣說……」
「那你要我怎麼說?」她森冽地反問。
「說上一輩的仇恨不關我們的事,說你完全不在意我是方啟達的女兒……韓非,不要對我說謊,那是你爸跟我爸,我們不可能當作沒這回事。」
他惆悵無語。
「你知道我最難過的是什麼嗎?」
幽細的嗓音如秋天的微雨,一滴一滴,蕭瑟地落在他心上。
「就是我明明問過你,還有沒有什麼事瞞著我?你也答應過我,我們之間不再有秘密……可是韓非,原來這才是你最大的秘密。」淚珠,在她眼睫剔透地潤著光。
那是無法形容的沉痛——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她再也不相信他了。
一直以為,那天她決絕地說會一點一滴收回對他的愛,就是他無法承受之痛了,沒想到痛還有更痛。
他愛的人,不相信他。
他的病人相信他,他的同事相信他,所有跟他接觸過的人都相信他的能力和承諾,可她,不相信他。
她還愛著他嗎?
他不確定,因為從那天起,她便完全對他封閉了心房,這次是徹徹底底的,她不是在跟他冷戰,不是對他挑釁,不像之前她就算不說話,他仍能從她冷漠的態度感受到一絲怒氣與恨意。
現在的她,身上彷佛失去了人的溫度,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
她不跟他吵架,不跟他斗嘴,他說什麼她都靜靜地听著,他踫她時也不抗拒,就那麼順從地由他撫弄,可他卻覺得自己像是在玩洋女圭女圭。
他很害怕,說不出的慌。
這是一種眼睜睜地看著流沙從自己指縫間漏下的過程,他明知有一天手上會握不住任何一顆沙,卻無能為力。
這天,是方啟達和林如月在家里辦喜宴的日子,就像之前所計劃的,幾乎所有的宴客菜色都由方楚楚一手包辦,她在廚房里忙碌,端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色,眾人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
而她只是淡淡地笑,那笑容淡得猶如即將凋零的花朵似的,當然方啟達會察覺到不對勁,私下質問他。
「怎麼回事?你跟楚楚吵架了嗎?」
他不曉得該怎麼回答,說是吵架嗎?也不像。比較像是她單方面地將他驅逐出境。
「我好像……讓她失望了。」他苦笑。
「你做了什麼?」
韓非抿唇不語,他們夫妻之間最大的心結便是他對這個岳父的恨,但他如何說得出口?
方啟達見他不答話,面色更凝重。
「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吧?你說結婚後,會給楚楚幸福,我把我女兒交給你,不是要你欺負她,是讓你照顧她!」
「……我知道。」
「不管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惹她傷心,一定要盡快修補!懂嗎?」
「嗯,我懂。」
「唉,你不要怪我這個岳父對你太嚴厲,其實我只是擔心你們,我希望你們婚姻過得幸福快樂,不要到頭來……弄到像我跟楚楚她媽一樣。」
這是第一次方啟達在韓非面前提起亡妻,韓非听了有些訝異。
「看你的表情,你也知道我跟楚楚她媽處不好吧!」方啟達自嘲地扯唇,想想,一聲長長的嘆息。
「其實是我對不起她,我因為醫院事情太忙,一直沒空陪她,加上楚楚心髒又不好,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有點憂郁癥的傾向,搞到我後來也很怕面對她。」
所以他才會在外頭有了另一個女人,他是想為自己辯駁這點嗎?
韓非漠然深思。
但令他意外的,方啟達並沒有辯解的意思,而是坦率的自責。
「就連她過世那天,我都在為病人開刀,沒能去見她最後一面。」
韓非聞言,倏地凜神。
那天也是他父親去世的日子!方啟達口中的病人,就是他父親嗎?
他很想听方啟達多提提那個病人,但那顯然不是方啟達話中的重點。
「總之我真的很對不起楚楚她媽,我希望你跟楚楚千萬別重蹈覆轍。」
他對不起的,只有楚楚的母親嗎?
韓非在心底冷笑,斂眸掩飾眼里的敵意,對這個男人,他就是無法放下仇恨,
二十多年來積累的怨氣,總有一天要爆發。
「答應我,你會給楚楚幸福,好嗎?」方啟達一副慈藹的口吻。
韓非勉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