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話讓顧修之怔愣了好一會兒,他睜大眼楮看著顧妍,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面前的人明眸皓齒,眉眼清晰,臉頰粉粉女敕女敕的仿佛能夠掐出水來,一直都是那個由他護在身後的,分明是這樣熟悉,可為什麼他覺得,有一瞬,他都不認識她了……
青禾輕輕敲響了門,原是那些個把門的婆子一個個已經等不耐煩了。
顧妍站起身,讓顧修之重新躺下去。
「二哥,既然靠不了別人,我們就靠自己,從來沒有什麼事都會一帆風順的,二哥既是塊金子,便終有一日會發光發亮。」
幫他掖了掖被子,她低聲說道︰「二哥先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瞧你。」
她頓了頓,又看了眼顧修之,最後還是走了。
直到那縴細瘦小的女孩消失在視線里,顧修之始終怔怔地盯著一個方——向。
深深的眸子不斷翻轉,慢慢凝煉成一點白光,消失在漆黑的瞳仁中。
殘陽如血,顧妍對著被晚霞染紅的天際長長嘆了聲。
傍晚的風漸漸大了,吹在臉上是不輸于寒冬臘月的沁涼,留青堂竹葉聲嘩嘩,有一片落葉飄飛到了面前,她伸手抓住在掌心。
泛黃的邊沿枯褶起來,因為比其他葉子都要脆弱,所以在風暴來臨時,它也這麼快就凋零飄落。
優勝劣汰,在哪里從來都是一樣的。
她閉了閉眼,將葉子隨手扔掉。大步往回走。
安氏既然要開始著手二哥的婚事,那相看女方也是早晚的事了。
登門造訪總有多番束縛不便,相較而言,寺廟、庵堂、道觀這些地方,除卻善男信女求神拜佛外,也成了各家約見的場所。
去普化寺祈福燒香已是近在眼前之事了。
上一世的衡之,就是在去祈福燒香的路上驚馬而亡的。
他和二姐同坐在一輛馬車里,那馬兒行至半道,卻像是突然發了狂,拉著馬車一通亂跑。二姐和衡之還有隨行的丫鬟都被顛出車馬。二姐昏迷了,衡之的腦袋更是直接撞上了大石,不治身亡。
多少次,衡之從病痛里死里逃生。卻最終消亡在這場意外里。
意外?
若真是意外。未免發生的太過巧合了!
為何其他的馬匹都沒事。唯獨衡之和二姐坐的那輛出了問題?
前去普化寺的一路都用青石板鋪的嚴嚴整整,哪里就那麼巧出現一塊大石頭,又這麼巧讓衡之踫上了?
三房就這麼一個嗣子。衡之沒了,三房也沒了承繼人,怎麼又偏偏在這當口,李姨娘有了身孕?
而待李姨娘生下了幼子顧徊之,整個顧家的一切,都成了他們母子倆的了。
這若真是巧合,那什麼又稱得上是謀算?
顧妍只要想想那時在棺槨里躺著無聲無息的顧衡之,就覺得自己的喉嚨被緊緊扼住一般難受。
都說雙生子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系,那時大約便是覺得,另一個自己就這樣死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上硬生生被拔去了,連心里都空了一塊。
到底是不能再讓這樣的事發生了……
顧妍一路想一路走,腳步飛快。
顧修之的留青堂在靠近二門的地方,進出往來都是十分方便的,垂花拱門後是一片花園,如今初春乍暖還寒,許多草木都冒了綠尖,甚至有幾支爭鬧的虞美人悄悄支起了花骨朵。
顧妍一心想著事,也未曾留意那花園小徑上正徐徐走來的主僕二人。
「五!」
一聲清亮的呼喚,讓顧妍停下了腳步,她隔著幾棵老桃樹散亂的枝椏,迷迷蒙蒙地瞧見一個穿了大紅遍地金的團花圓領長襖的女子正款款走來。
蓮步輕移,動作舒緩,一手由身邊婢子扶著,一手輕輕搭在自己隆起的小月復上,明艷的面龐紅潤亮澤,仿佛都鍍上了夕陽燦燦的金光。
竟是秦姨娘。
顧妍心中納悶,還是轉身輕輕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這位秦姨娘最近也算是風生水起了。賀氏被她氣得回娘家,這才剛剛低頭回來,氣焰全無,她肚子里揣著顧二爺的骨肉,連老都格外看重,顧二爺每天都會前去探望,始終如一,哪怕賀氏歸來也未曾改變什麼。
前些日子都安安分分在院子里養胎,極少出門,如今賀氏回來了,倒出來溜達了……還穿的這樣艷麗的顏色……
顧妍眸光微閃。
按理,妾室是不能穿大紅的。主母著大紅色,妾室就只能用煙粉或桃紅來襯,她這麼大搖大擺出來,是幾個意思?
秦姨娘近到跟前,非常慈愛地看著顧妍。
她馬上便要做一位母親了,對小孩子總有種特別的喜愛,都想靠近了逗弄一番。
「五出來玩兒?」她笑眯眯地問道。
顧妍覺得她的目光就是在看小孩子,是看著那種只有三四歲幼齒小兒眼神,既稀罕又歡喜,那她就索性裝一裝又如何?
「是啊,秦姨娘身子不便,怎麼不好好歇著?」
笑容甜甜的,懂事又乖巧的樣子,秦姨娘一顆心都跟著軟化了。
她滿面紅光地撫著肚子,輕聲笑道︰「大夫說了多走動走動是好事,這兒虞美人開了,我便來瞧一瞧。」
顧妍笑著伸出手也要模模她的肚子,「這里面會是阿妍的弟弟嗎?」。
童趣的聲音極天真,指尖剛要踫到,秦姨娘身邊的婢子卻伸手扼住了顧妍的手腕,用的力極大,那指月復粗糙的厚繭咯地她很疼。
「五,當心些。」
那婢子定定看著顧妍。啟唇緩緩地說道。
顧妍抬眸看向她,很陌生的臉,平凡普通至極,沒什麼大特征,只是她的目光,卻懾人得很。
顧妍不適地掙月兌開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腕子。
秦姨娘先前很高興听到那樣的話,可那婢子這樣一時又有些尷尬,她斜過眼嗔道︰「素月,你失禮了!」
說的話雖是責備。卻一點也不像是真的怪罪。
素月低眉垂首。不語。
秦姨娘就伸手替顧妍揉著腕子,柔聲道︰「素月只是嚴肅了些,你別怪她。」
顧妍笑著搖了搖頭。
素月又走上前輕聲道︰「姨娘,時候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秦姨娘還有些意猶未盡。可猶豫了一瞬竟也點頭答應了。
「五若是高興。可以來找姨娘玩。」
顧妍笑著應是。
秦姨娘便在素月攙扶下慢慢往回走,顧妍不由眯了眯眼楮。
記得那日秦姨娘來侯府的時候,身邊跟的婢子分明不是眼前這個的。而且目前看起來,似乎秦姨娘很「听話」。
這就有點意思了……
她模了模手上被捏出來的一道紅痕。
方才素月的手指觸踫著她的腕子時,她能感到那手指掌心厚實粗糲的硬繭,主要集中在了四指的第二指節和虎口處。
看她的身形,也不像是做粗活的,再說做什麼粗活,能把手磨成這樣?倒是有點像常年握劍或是使用弓箭的人才留下的痕跡。
侯府什麼時候出現過這樣的下人?
「青禾,你認不認識那個素月?」
青禾搖了搖頭,「不曾,奴婢從未見過。」
她多數情況下都是跟著五的,有時跑腿辦事,認識的人也很多,卻從未見過素月。
青禾斟酌了片刻,「五,需不需要奴婢去打听一下?」
顧妍微笑著看她,青禾這段時日倒是越來越得她心意了。
「仔細些,別叫人瞧了出來。」
「是!」
……
天色漸漸暗下來,褪去白日的浮華喧囂,墨藍色夜幕下的燕京城便顯得格外靜謐而祥和。
晚霞半褪,一抹亮銀色交際在暗藍與亮橙之間,隱隱能瞧見星月朦朦朧朧的影子。
蕭若伊在晏仲的掩護下安然回了府,輕車熟路地一路往自己院子走去。
抄手游廊上的松油燈一盞一盞都點了起來,偶爾會有一兩個婢子都過,俱都給她恭恭敬敬行一個禮。
蕭若伊癟癟嘴,好像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有些淡了。
拐了個彎,跨過筒子門,燈光有些暗了,風一吹燭火明明滅滅的,她打了個哆嗦,恰好一個沉沉的聲音便飄忽在身後。
「去哪了?」
蕭若伊嚇了一跳,回身看到一抹長身玉立的身影雙手抱胸倚靠在門邊,目光正淡淡地看著她。
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你,你走路就不能出點聲?」蕭若伊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
差點還當是什麼不干淨的東西找上她了。
蕭瀝輕哼聲,「不錯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做了什麼,嚇成這樣?」
他直起身子,身影一下子又高大了幾許,身上還穿著寬袖棕黃的飛魚服,竟還是上衙時的裝束。
蕭若伊偷偷咽了口口水,「你不是都知道嗎?還問我?」
身為錦衣衛左指揮僉事,他要查什麼查不出來?更別提她的行蹤了。
蕭瀝沉默了一瞬,黑暗里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那片刻似是有些壓抑。
過了會兒,他道︰「伊人,最近不太平,你少出去。」
分明是關心的話,听起來怎麼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蕭若伊翻了個白眼,「大哥,有晏叔在,我能怎麼樣?你我機靈著呢!」她湊到他跟前眨了眨眼,一雙眼楮確實靈動至極。
又一本正經端著道︰「何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腳下!前有五神機營坐鎮,中有五城兵馬司巡衛,不還有你們錦衣衛做秘密工作嗎,能有什麼不太平?」
本也是為了讓他放寬心,可蕭瀝似乎更嚴肅了,「伊人,我不是在說笑。」
真是個沒有情趣的木頭!
蕭若伊投降了,舉著手道︰「是,我知道了,我以後如非必要,絕不出門。」
又心道,這府里糟心事那麼多,還不得憋壞她?
蕭瀝卻像是能听到她在想什麼,「王淑妃宮里的波斯貓剛產了幾只幼崽,你若是覺得無趣,我去幫你討一只來。」
蕭若伊眼楮一亮,「真的?」她 湊近了些,「王淑妃可寶貝她那兩只波斯貓了,有一次我向她討要,她都不肯松口,你去問她要,她就肯給了?」
說著就嘟起了嘴,輕瞟他一眼,「還真是差別對待啊!」
蕭瀝神色微囧,搖搖頭不再說了,提步就要走,誰知蕭若伊就這麼纏了上來。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遇著誰了?你肯定猜不到!」她獻寶似的拿出從顧妍那里得來的絡子,道︰「你看,這就是她送給我的,是不是很好看?」
瞥了眼,有些眼熟,在哪里見著過。
蕭若伊繼續道︰「就是那個上元時奪了我那只哪吒鬧海的,你還給她道歉了的,記得嗎?」。
那個全身戒備,好像滿身都帶了刺的女孩?
他記得。
別人看他的時候,那目光或許是驚慕,或許是恐懼,或許是羨妒,卻從沒有她那樣的……
怎麼說呢,除卻那種本身濃烈的抗拒外,還有一絲絲莫名其妙的憐憫。
他怎麼不知道,他做了什麼,需要她的憐憫……
「哦,然後呢?」
語氣很淡很淡,也听不出什麼特別,蕭若伊眼里卻閃過一道得逞般的狡黠光芒。
「她太可憐了!」蕭若伊頓住腳步,皺起了臉,「大哥你不知道,她母親和弟弟都病入膏肓了,好不容易找到晏叔這里來,要請他救治,可晏叔不肯幫忙,她又是跪又是求哭得好慘,就差以死相逼了,晏叔還是那樣鐵石心腸……」
說著就揉起眼楮,似是為了人家同情心酸。
蕭瀝沉默了,這讓蕭若伊覺得,好像自己在唱獨角戲。
「伊人。」
她心里正沒底,蕭瀝卻開了口。
怔怔抬起頭來,望進那雙夜幕里黑亮的眸子。
「伊人,你在笑。」
他無奈搖了搖頭,嘆了聲先走一步。
那個人若真如伊人說的那樣,也不至于全副武裝將自己鎖進厚實的囚牢里了……
她完全可以哭一聲或是求一聲,等著別人為她解決所有事……然而,卻偏偏要用那麼瘦小的身子,執拗地站在前面。
真不知為了什麼。
蕭若伊模了模嘴唇,在觸及唇邊拼命上揚的弧度時,內心哀嚎一聲。
她就應該忍一忍的!
「大哥,你听我說,雖然有些夸張了,但我說的話是真的!她母親和弟弟真的病了,晏叔真的不肯治呢!我說的都是真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