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高手在民間。
東市的里弄巷道,每日喧鬧。
熱氣蒸騰的茶樓飯館,沿街叫賣的小本攤販,琳瑯滿目的珍稀古玩,眼花繚亂的綾羅綢緞……精細的老藝人們,偶爾會在這些寂寥的角角落落里,靠著手藝維持生計。
顧妍翻看手里的一沓契紙,紙張老舊,各蓋了南北直隸某些府台的印章,字跡模仿極像,外行人幾盡看不出一絲偽造的痕跡。
胡掌櫃說,老師傅做這一行有幾十年了,在道上信用極好,不用擔心有何後患。
確實,都說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老師傅造了這一沓單子,可算是狠狠賺了一筆,用來養老足夠了……而且這種事說出去,對他絕對沒有好處。
她將這些契紙放入了錦盒中收起來,藏在高高的懸梁上……至于那些真的契約……柳氏與戴爾德一道去大理寺,找了大理寺卿,將交接手續做得十分秘密完備。
西德王炙手可熱,眼下沒人願意得罪他,大理寺卿程康靖自然願意賣這個人情,第一時間便處理了。
一切都進行地悄無聲息。
顧妍剛剛從西德王就是外祖父的震驚里平息下來,即刻又听聞了倭寇再次打上岸的消息。
此次倭寇來勢洶洶,興許正是看中了現今福建政亂,無人主持大局,便趁著這個檔口大肆進攻,在閩浙一帶游戰不斷。
海上戰是琉球的強項,福建總兵、水師管帶應接不暇措手不及。大敗而歸,急令直傳京都,連不管事的方武帝都驚動了。
近幾年大夏的海師力量確實越來越薄弱,只好調動兩江流域水軍暫時抵擋,西德王乃海域王,在水戰上自有一番優勢,將手下最精銳的一支海軍交由了方武帝,方武帝龍心大悅,又賞賜了西德王無數珍品。
方武帝有意讓一品威武將軍蕭祺去福建支援,蕭祺一听說這話就暗罵一聲。回去後便與將軍鄭氏抱怨道︰「真真是老糊涂了!那倭寇打的都是水戰。讓我一個陸戰將軍去有何用……回頭若是輸了,還要怪我無用!」
鄭氏也覺得有理,靈機一動道︰「你病了,哪還打得起來?」用鳳仙花汁染得鮮紅的手指輕輕一點。指了指東面。「十二年前那場戰役。你雖說是康復了回來的,但有些暗傷總免不了,近來又復發了。人家能怎麼說,逼你上場?」
「咱們府里頭,除了國公爺這個老戰神,可還有一個小戰神呢!替父征戰,可是多麼響當當的名頭,贏了那是整個國公府的榮耀!」
至于如果輸了……那也算不到蕭祺的頭上,甚至小戰神百戰百勝的傳說也要打破了!
蕭祺一想也對,第二天就病得爬不起來了。
鎮國公要找晏仲來給他診治,蕭祺死活不肯就範,蕭瀝看了半晌,冷笑了聲,就讓晏仲回去。
他清清淡淡地看著在床榻上癱軟無力的蕭祺,靜默了許久才道︰「父親病重,做兒子的無法侍疾了……」
這是認了代替蕭祺去福建的差事。
蕭祺虛弱地笑笑,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道︰「令先長大了,為父你的才能……定要打得那群寇賊落花流水。」
蕭瀝不置可否。
父親真的是這樣想的?
方武帝的聖旨還沒下,首領大將便已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畏首畏尾,那是兵家大忌,臨陣月兌逃,那是十惡不赦……十二年前那場戰事,父親能活下來,都是因為什麼?
蕭瀝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
但他沒問。
無論是出于什麼方面,在那場大戰里,國公府都承受了無法彌補的損失和缺憾。
能從那場戰役里活下來的人,都是英雄,是蕭家軍的驕傲。
在世人眼里,父親,就是蕭家軍的靈魂,承受著所有的景仰。
他姑且容他在高處再待一會兒……
蕭瀝轉了身就走,身後傳來悶悶的撞擊聲響,他勾了勾唇,大步離去。
走的那天艷陽高照,城外一棵碩大的合歡樹,投了一大片的濃蔭,粉色的合歡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蕭若伊拉了顧妍來觀誓師會,顧衡之也抱著阿白來了。
圓滾滾的阿白,攢在顧衡之的懷里,一動不動,像極了一只黑色的羊皮球,只不過多了許多尖刺。
蕭若伊瞪圓了眼楮,不敢置信這一只東西是前不久自己送出去的,顧妍也無奈扶額。
當初將阿白給衡之來養就是個錯誤的決定,他一天七八頓地喂,沒將它撐死,也是個奇跡。
蕭若伊從震驚里回過神,繼而就是滿滿的羨慕,湊連連問道︰「你是怎麼養的?它怎麼長得這樣好?我先前養了它一段時日,天天給它**心營養餐,它都瘦了……」
小嘴一癟,樣子委屈極了。
顧衡之本來沒打算理她,他可還記著這人在元宵節時搶他燈籠的事呢!
可見她這麼一臉好奇艷羨,不知是觸發了心里哪個機括,憑的生出一絲自豪得意,將自己的「養刺蝟心得」盡數說了。
阿白懶懶地縮在顧衡之懷里,閉著眼楮美美地睡著回籠覺,蕭若伊的手靠近,它似乎聞到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眯成縫的眼楮霍地睜圓,小鼻子一聳一聳,伸出粉粉的小舌頭舌忝著蕭若伊的手心。
蕭若伊「啊」地叫出來,一顆心霎時軟得不行。
「你是不是吃什麼東西了?」顧衡之問道。
「剛吃了兩塊豌豆黃。」
「那便是了,阿白的鼻子靈著呢,一點點味道都能聞出來。定是你手上還有豌豆黃的氣味……」
「呀!這麼厲害!」
兩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咕咕,顧妍听得嘴角直抽。
平時懶得跟豬一樣,吃了便睡,一到飯點或是聞到食物的氣息就跑得比兔子還快……這種事拿出來說,很驕傲?
顧妍扶著額,感覺到有一個高大的影子投下來,恰好一朵合歡落在她的頭頂。
烏黑的發間一抹淡粉,女孩的眼楮猶如夜空最亮的那兩顆星子,帶著少有的迷茫和朦朧,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絲絲縷縷地照下來。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空氣中飛揚的微塵。和她側臉頰最美好柔和的弧度。
這一刻,美得讓人不忍打破。
然而,女孩的精明警惕很快回來了,那一瞬的茫然。仿佛就像是幻覺。眼一眨。就不見了。
蕭瀝盡量睜著眼,依舊沒有留住半分。
蕭若伊走上前來說︰「祝大哥早日大勝,班師回朝!」
說實話。蕭瀝有點不習慣這樣一本正經的蕭若伊,果然她下一瞬就破了功,笑著道︰「你要是輸了也沒關系,不用沒臉回家的……」
蕭瀝︰「……」
他才不會輸。
他挺直了腰,玄色戎裝加身,在日光下閃著璀璨沉潤的光,身姿高大挺拔,氣勢凌人,嘴角微抿,擠出最犀利冷冽的弧度。
「至多半年。」
他低沉自信的聲音緩緩響起在頭頂,仿佛神祇般強大,無所不能。
顧妍竟覺得他說的一點也不夸張,他確實有這個本事。
西德王乘著馬車姍姍來遲,誓師會還未開始,大軍已經整裝待發。他琥珀色的眼眸和滿臉的絡腮胡子很是扎眼,卻沒有人敢非議半分。
他看著顧妍與顧衡之長得一模一樣的眉眼,壓住想要親近他們的沖動,只禮貌地對蕭瀝笑了笑,將手中的令牌交給他,「拿著這個,可以任意調用本王的海域水師。」
蕭瀝恭敬接過,對西德王抱拳行了一禮。
顧衡之拉著他的窄袖道︰「大哥哥一定要大勝歸來。」
蕭瀝淡淡地笑,輕聲道︰「會的。」
他又將目光看向顧妍,黑沉的瞳仁如古井深邃,有某些期待的情緒一一沉澱其中。
顧妍驀然覺得有些窘迫,想起他曾幫過自己良多,福身輕道了句︰「保重。」
大約是信他能做到,這時沒有祝願,也沒有希冀,只淡淡兩個字。
卻如重錘「砰」的敲響了山頂古剎里那口沉重古樸的大鐘,嗡嗡的鳴聲響徹整個山頭。
蕭瀝重重點了頭,將頭甲戴上轉身。
濃烈芳香的美酒氣味蔓延,阿白陶醉地在顧衡之懷里動來動去,一壇壇佳釀見底,直到最後一口誓師酒飲完,齊齊一聲「砰」,瓷碗碎裂在地,每一個大夏兵士的口中吶喊著必勝的字眼,蕭瀝已經騎了馬揮軍南下。
浩浩湯湯的軍隊越來越遠,與記憶里某個畫面漸漸重合。
那一年大金南下奪城時,就是這樣陣仗,氣勢恢宏……
顧妍想的出神,顧衡之正倚靠著她悄悄打量西德王。戴爾德便是外祖父這件事,暫時也只有柳氏和顧妍知曉而已,哪怕唐嬤嬤,也被蒙在鼓里。
戴爾德真想蹲下好好抱抱這個外孫,但他轉頭望了望高高城牆上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其中不乏有顧家的人,一時也只得忍住了,隨意與他們說上幾句,坐著來時的馬車優哉游哉地回府。
蕭若伊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邊,招來了身後一直跟著的一個黑衣男子,道︰「這是冷簫,大哥的暗衛,你若有什麼事,吩咐他做就是了,絕對忠誠!」
冷簫微垂著眼瞼,面容寡淡平凡,氣息也很內斂,若是忽略他勁裝之下緊繃的肌肉,大約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顧妍不解道︰「為什麼給我?」
「哦,他是這麼說的……嗯,她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于情于理,我都該還了這個人情,冷簫辦事的能力一流,黑白通吃,能給她提供諸多方便。」
蕭若伊肅著臉,繪聲繪色地模仿蕭瀝的樣子,顧妍覺得好笑極了。
心里又有些異樣,似乎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幫她……呃……還人情。
直到回到家中,她也沒弄清楚那點異樣的情緒是什麼,迎面對視上顧妤和于氏相攜從垂花門處進來。
她們也去城外觀誓師會了,只不過她們被攔在了城牆外,只能在遠處看,而她和衡之卻因為蕭若伊,能夠親臨現場。
顧妤簡直看紅了眼,她踮著腳在人群里尋尋覓覓,遠遠地才能看到那人細碎的剪影,可顧妍卻能這樣近地見他,還與他……人比人氣死人,顧妤滿腔的妒火都化作了夾槍帶棒的言辭相激。
「誓師會果然是壯觀,我們站在城牆上遠遠望去都覺得驚心動魄,想必近距離看更加有所感觸……」
她看著顧婼悠悠然從她們身後走來,低低笑著說︰「只是可惜了,沒有這個福氣,二姐也沒能有這個好運道,五妹可一定要跟們好好說說……」
顧婼身子一頓,眉心緩緩蹙起,于氏也有些奇怪顧妤怎麼就說這些話……她一直很有分寸,而今卻好像在刻意挑事,攛掇顧婼和顧妍似的……
顧衡之不悅地鼓了腮幫子,阿白扭扭身子對著顧妤咧咧尖銳的牙,顧妍倒是自在得很。
換了從前,或許她還會有些擔心二姐想左了,但幾次交心後,這種顧慮也不復存在。
顧婼吸口氣緩步走來,指尖微動,挑落她頭上無意間落了的合歡花,嗔怪道︰「也不注意些。」又回過頭看著顧妤,笑吟吟地道︰「四妹也別羨慕人,各有際遇而已,阿妍是個有福氣的。」
她覺得,她大概需要重新審視一下顧妤了。
有些事不一樣,連人都變得不一樣了,從前總覺得高尚清雅的四妹,其實也如眾生凡塵俗子一樣,也會妒、會爭、會搶。
顧妤不可思議地雙目霍瞪。
她羨慕顧妍?笑話!
她比顧妍有才情,比她知書識禮,琴棋書畫哪一點顧妍是她的對手?
她還有一個全心全意寵她疼她的好爹爹,這些顧妍都有嗎?
顧妤眼神閃爍,不斷地這麼與自己說。
那幾人已經走遠了,于氏輕聲喚了她一句,顧妤回過神,自嘲地笑了笑。
「娘,我是真的羨慕她……憑什麼她命里有這些貴人?」
她也很好,一點不比人差的。
于氏唬了一跳,頭一次從女兒口里听到這樣的話。
四房一直掩蓋鋒芒,顧妤很明白這些的,從小也听話。可是她忘了,一個人壓抑地久了,總會忍不住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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