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猶自苦惱不已,杏桃急匆匆跑過來道︰「,太後賞賜的那只景泰藍方斛碎了,就摔裂在九彎胡同口,好多大人都來圍觀……」
安氏腦子轟鳴一聲,儀態也不顧了,急沖沖跑出去。
長寧侯府所在的長興坊,同樣是諸多朝官的居所,這時候正巧趕上下衙熱潮,「砰」一聲巨響響在胡同口,引來了無數目光。
那只方斛摔得四分五裂。
柔和清亮的花紋線條,繁復駁雜又賞心悅目,一看便非凡品,而那胎底燒制的內造印,更是說明了來歷。
北城官宦品職皆中下游,內造的器具僅能靠賞賜,他們自問沒有這等機緣,唯一的指向便是顧家。
天家賞賜的東西,通常都作為傳家寶,世代相傳,不好好供起來,還這樣任由其損壞在青天白日之下,那是對皇家的大不敬,是藐視天威!
一路回來的路上便听聞了顧家的丑事,再鬧上這麼一出……眾人面面相覷,俱已了然于心。
興許對于顧家而言,噩夢才剛剛開始……
一番折騰總算甩去身邊一顆毒瘤,顧妍這晚難得地睡了個好覺,精神十分不錯,顧衡之像沒心沒肺一般,吃飽了便睡,睡醒了繼續飽餐一頓,就連柳氏和顧婼,神色間都不免流露幾分輕松。
西德王老懷深慰,次日一早,便帶著柳氏幾人進宮謝恩。
對顧妍來說,皇宮並不陌生。
前世的她便是死在這個地方。今生拖了太後的福,倒也進過一次,只是可惜,似乎印象都不是很好。
西德王昨日便與他們說過,方武帝是個很有趣的人。
年紀大了,性子卻愈發孩子氣了……他每每拿出一些西洋玩意,方武帝都如獲至寶,愛不釋手,還經常拿著這些玩意去逗鄭貴妃玩。
西德王之所以得蒙聖寵,一是他不如普通朝官一般處處約束他。說著大義凜然的話。二便是方武帝這股子新鮮勁還沒過,見到異族人興奮的。
總的說來,他就是個老小孩。
西德王再三告訴他們不要害怕,方武帝是不會為難人的。
可盡管這樣說。皇家在大多數人的眼里。都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所在。讓人本能地心生敬畏,生怕一不行差踏錯。
顧妍的心情倒是平靜,她想到昨日魏庭看她的眼神……驚訝又熾烈。好像見著了一樣他垂涎已久又勢在必得的獵物。
這讓她不由自主地記起上回在慈寧宮見著太後的情景……何其相似!
只不過,一個是喜,一個是惡。
她到底是長了張什麼樣的臉,這些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人,怎麼就個個見她都跟見鬼了似的!
胡思亂想里,馬車停在了午門前,眾人一一下了車,便有內侍眼尖的瞧見西德王,為他引著路。
換上宮車,一路行馳到御花園前才停下來。
路過的巍峨壯麗之景顧妍無暇欣賞,顧衡之專注于手里一包新做的糖蓮子,顧婼和柳氏則秉持著目不斜視,中規中矩。
穿過御花園便是內廷,內侍與他們說,方武帝在乾清宮等他們。
夏木繁盛,草木蔥蘢,濃蔭匝地,御花園的花一一綻放,風光旖旎,頭頂有細碎的金光落下來,經過枝繁葉茂的過濾洗滌,連熱潮都驅散掉幾分。
難怪深宮寂寥的女子,都愛來御花園打發時間。
顧妍垂著眸悄悄地想。
前方不遠處亭中有歡聲笑語傳來,有老人的開懷大笑,又有少年少女尚且稚女敕的聲音。
引路的內侍面色一變,失聲道︰「是太後!」
他也納悶,平素都在慈寧宮里吃齋念佛的活菩薩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西德王挑著濃密的眉毛,看了看柳氏道︰「既然太後在此,總要來請個禮的!」
內侍領著他們走上前,顧妍遙遙望見一個穿月白闌衫的少年背對他們坐著,太後慈眉善目地笑,而另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偎在太後懷里咯咯咯地笑,天真單純的笑聲如流水淙淙,清凌凌的悅耳動听。
她感覺到太後笑彎的眼楮看了過來,慈和的眸光一剎那變得犀利狠辣,然而僅僅一瞬,又很快收了回去。
顧妍忙低了頭。
西德王大步走上前,陽光照在身上,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格外清亮,炯炯有神。
他按著西方禮節躬身,柳氏等人則墩身施禮。
小女孩被西德王的樣貌嚇了一跳,「啊」地尖叫一聲,躲進太後懷里瑟瑟發抖。
少年忙上前安慰道︰「汝陽乖,沒事的,那位是西德王,汝陽不要失禮了。」
輕柔溫緩的語調像在哄孩子,比拂面的清風還要柔軟溫暖,仿佛還帶了這滿園蔥綠淡淡的草木清香。
顧妍竭力按捺住要上挑的眉梢,垂下的眼眸里閃過一道冷嘲。
這種柔軟輕緩的語氣,很少有人能硬的起心腸。
進退皆宜、談吐不凡、氣質溫雅,風神俊逸的美少年,放在哪兒都是道風景,很多人都喜歡他的……
小女孩果然停止了哭鬧,夏侯毅又拿一塊新做的荷葉糕哄她吃。
太後慢慢倚在石桌旁,看著面前一片人,注意到柳氏身上穿著御賜的鸞鳳服,懶懶地道︰「這位就是新封的嘉怡郡主?抬起頭來哀家看看。」
柳氏緩緩抬頭,目光低垂著,不敢直視天顏。
太後的眸光就有一瞬冷凝,但她仍保持著儀態,慢條斯理地道︰「嘉怡郡主……是個妙人。」
說著夸贊的話,但那特意拉長的詭譎語調。怎麼也讓人高興不起來。
柳氏有些緊張,又听太後道︰「哀家還沒恭喜西德王呢!」
西德王哈哈笑道︰「本王與嘉怡是投緣,太後客氣,同喜同喜了!」
太後一張臉險些繃不住。
誰和他同喜?
這一家子,竟然都和完顏霜那女人有多相似,若是巧合,未免太過了!
西德王莫不是故意找了他們來取悅皇帝的?否則一個棄婦,就算將私產都送給了他,就認養為女了?
還要給她請封郡主……
太後深深吸口氣,看向了顧妍。突然和氣地笑起來。「顧家丫頭可還記得哀家?哀家可都一直記著你呢!」
這話顧妍不喜歡听。
滿京都的人都知道他們與顧家分崩離析了,太後不會不清楚,卻故意口口聲聲地叫她顧家丫頭……
而她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夏侯毅適時打趣道︰「曾祖母。嘉怡郡主與顧家恩斷義絕了。恐怕這麼稱呼不合適呢!」
倒是為她解了圍。
「哦。倒是哀家倏忽了。」
太後呵呵笑,眼里笑意倏地收斂幾分,還若有似無瞥向夏侯毅。
夏侯毅趕忙噤聲。
顧妍這才深深福了一禮。道︰「民女見過太後。」
垂下的青絲散在兩鬢,風一吹過撩起,吹彈可破的白女敕的肌膚畢現,只上頭的紅印依舊不曾消卻。
夏侯毅眸光閃了閃,那小女孩跳下來走到顧妍身邊,一雙圓溜溜的眼楮眯成了細縫。
若仔細瞧,便能發現,小女孩的眼珠子上像被蒙了一層灰蒙蒙的雲翳,不如尋常人的烏黑發亮。
這是夏侯毅一母同胞的汝陽公主,生來便患有眼疾,白日視物不真切且夜盲。
汝陽公主看了她半晌,用手指使勁戳了戳她面上的傷處。
小女孩手指甲留得長,一下戳進她的肉里。
顧妍疼得皺眉,汝陽公主卻咯咯咯地直笑,回身道︰「曾祖母,這小長得可真丑,臉上還有一大塊紅紅的!」
不知這話是哪里取悅了太後,太後極為慈藹地朝她招手,「汝陽乖,尋常人哪有我們汝陽好看?」
汝陽公主得了夸贊,很高興,可很快又沮喪著小臉道︰「可是她的眼楮漂亮,汝陽也想要這樣的眼楮!」
她垂著頭掰著手指,單純天真又無辜的模樣極讓人疼惜。
「哦?」
太後只說了一個字,十分歡快地笑了。
顧妍額上隱隱冒出了冷汗。
這個小女孩……又是她!
顧妍前世,和汝陽公主也是打過幾次交道的。
夏侯毅很疼這個,有時會帶著汝陽來柳府上,他去和舅舅讀書,汝陽公主則和她一道玩。
純真又活潑的小女孩,長得漂亮,簡直人見人愛,可汝陽公主的眼楮不好,讓人自主地便對她心生憐惜。
汝陽公主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是這麼笑呵呵地與她說︰「的眼楮真漂亮,汝陽也好像要和一樣的眼楮。」
天真的就像在傾訴她最美好的願望。
當時的她,只覺得這個女孩可憐,一笑了之,還給她準備了很多糕點果水,汝陽就是這麼一直盯著她笑,她有些不習慣,卻並沒放在心上。
後來怎麼樣了?
魏都把她的眼楮剜了,給汝陽公主安上,汝陽有了十分漂亮的眼楮,她的願望實現了,而夏侯毅也十分高興!
而她,就從此,陷入了無盡地黑暗里。
現在,汝陽公主又說著這樣的話……
顧妍有一種極為強烈的預感,恐怕從太後嘴里,會听到讓她膽寒的話。
「我們汝陽,也會有很漂亮的眼楮的……」太後捧著汝陽公主的小臉,細細端詳著,「就那位小的眼楮,好不好?」
汝陽公主歡喜地笑,西德王和柳氏卻皺緊了眉。
鮮血順著顧妍削瘦的臉頰滴落在雪白的小領上,夏侯毅的拳頭跟著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是誰要她的眼楮?」
低啞隱怒的聲音在顧妍身後越來越近,她看到西德王瞬時松了一口氣,也見到太後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
夏侯毅急急走下來,恰好站到顧妍身邊,對方武帝行了一禮,「皇祖父!」
方武帝看也不看他,目光冷冷地望向太後和她懷中的汝陽公主。
那是一種憎怒的目光,西德王從未見過,他認識的方武帝,從沒生過這樣大的氣。
「皇帝怎麼來了?」
太後眸光微冷,輕輕瞥一眼方武帝和跟在他身後施施然的魏庭,放開了汝陽公主。
她白女敕的雙手拈著一塊荷葉糕,極為緩慢地一口一口咬下。
方武帝直直看著太後的手,眼楮都紅了。
他在乾清宮等了許久……從昨天魏庭回來開始,他就一直等著,一夜未曾合眼,若不是皇帝的身份擺在那兒,說不準他昨日便出宮去西德王府上。
從雞鳴時分等到而今,再好的性子也按捺不住,匆匆趕過來,果然就看到他的好母後,在這兒候著呢!
三十多年了,沒有放下的何止他一個?
他的好母後,也沒有放下!
「母後在這兒賞景,做兒子的就不打擾了。」
他極淡極淡地說著,匆匆低下頭去,望見夏侯毅身邊那個瘦弱伶仃的身影,鼻子一下子有些酸。
萬金之軀,九五至尊,慢慢地在顧妍的面前蹲下,直直望著她的臉。
胖乎乎的臉上,一雙有些渾濁的眼楮里,滿滿的都是她的影子。
「阿母,是不是你?」
「你回來了?回來找東哥兒了?」
方武帝喃喃自語,太後一下子面色鐵青。
她犀利的眸光狠狠剜向魏庭。
若不是他對方武帝說了什麼,顧妍興許一輩子都見不著方武帝!哪怕有機會入宮,她也能將這個小丫頭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
都是這只閹狗!
魏庭只眼觀鼻鼻觀心,無視太後噴火的眼楮。
他盡忠的是皇上,又不是太後……這子能活多久?
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在這逞什麼能?只手遮天的日子,早就過了!
皇上是先皇長子,太後卻只是一個浣衣局的小宮女,兒子生下來,太後被封了才人,可皇上又怎麼能交給太後這個身份卑劣的宮女撫養?
先皇便將皇上給了當時的寧妃娘娘完顏霜撫育。
這寧妃娘娘是前朝後裔,女真完顏部落的最後一位公主,身份金貴,且年輕貌美,盛寵一時,對待皇上又是盡心盡力的好,皇上很喜歡這位養母,卻對太後這個生母生疏清淡。
先皇死時,方武帝才十歲,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要將寧妃封太後,寧妃婉拒了,方武帝這才封了生母為太後,寧妃成了寧太妃。
可作為兒子,晨昏定省,去的卻是寧太妃的宮里,而不是慈寧宮……太後簡直恨透了這個搶了她兒子的女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