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妍還在想李家的事,胡掌櫃又說道︰「遼東商號鬧過幾次了,好不容易才壓制下來,最近又開始蠢蠢欲動,管事們有諸多不滿,時常會帶頭罷職。」
「他們能有什麼不滿?」
西德王遂冷哼︰「不就是看著柳家在南方搭上了皇商的路子,一時眼熱嗎?」。
柳家的主要產業還是在江南,北方商號並不多,也管不來,多年放養下來,那一個個監守自盜吃了不少油水,盡養得腦滿腸肥。
先前柳建文因涉嫌倭寇上岸,柳家產業喊停,不少管事紛紛逃竄,生怕連累到自己……
也好,柳家也不需要他們吃回頭草,正好能排除異己。
剩下來的,不是有膽有識高瞻遠矚之輩,就是極為忠誠的,對于他們柳家多有優待。
可比起江南的富庶,遼東那一處到底不盡如人意。
胡掌櫃一時沉默。
真說起來,這倒還不是主要,這麼多年都習慣下來了,真要眼皮子淺,恐怕待不到這個時候。
他們最不滿的,還是西德王身為一個外族人,卻要來管轄他們。
胡掌櫃是清楚西德王什麼身份,可這層身份現在又不好揭開,那些個老頑固這不是一時腦子開不了竅嗎?
西德王想想也明白原由,沉吟半晌,笑開了︰「那我是要去親自會會他們?」
這當然是最好的法子了。
其實也可以選擇強制再壓下去,但究竟治標不治本。何況都是族里的老人了,多少要給個面子。
西德王笑嘆了幾聲︰「罷了罷了,許久不見老了。」
西德王既然下了決定,胡掌櫃沒得可說,躬身退下。
顧妍從屏風後面出來,開口就問︰「外祖父要去遼東?」
小丫頭都听到了,西德王便大大方方地點頭承認,然後捧起一盞茶喝起來。
就听顧妍清脆堅決的聲音︰「我也要去!」
「噗!」
西德王一口茶水嗆到,繼而便止不住地咳嗽。
他目瞪口呆,忙問了遍︰「你說什麼?」
顧妍走近幾步。斟杯茶遞。小手輕拍著背給他順氣,一臉認真︰「外祖父,我想和你一道去。」
西德王趕忙站起身,「阿妍。這可不是胡鬧的!」
一個女孩子家。哪能隨便出遠門?
遼東是什麼好地方?靠近邊關。人口復雜,混亂得很。
再遠一些就是黑山白水了,那是女真的天下。游牧民族民風都彪悍,實在不適合顧妍這種在京都嬌養的小娘子去。
顧妍也料想到不容易了,可怎麼著都得試試。
讓她在燕京城待著什麼都不做,看魏都慢慢興風作浪,她也做不到。
听到李家的事,她已經有些不耐了,遼東雖亂,但大金的發源地就在那處。
既然注定了有些事無法變更,那她只能去學著適應。
往後的路還很長,有些打算現在就得準備起來。
「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長這麼大,可從沒到過再遠的地方。」顧妍可憐兮兮地拉過西德王的袖子。
西德王頓時哭笑不得︰「你又不是讀書人,走那麼遠做什麼?現在天還那麼熱,仔細把你的皮膚都曬黑了,燒傷了。」
顧妍仰著臉說︰「在馬車里,再戴上幕離,不怕!」
他只好道︰「你母親會擔心的。」
「有外祖父在,還擔心什麼?」
西德王陡然語噎。
顧妍就垂了頭,幽幽地道︰「外祖父還說江南煙雨朦朧夢幻美妙,還說以後要帶我去海外看異國人文風情……世界這麼大,我就想去看看。」
這話說得委屈,西德王終于看不下去了,妥協道︰「得得得,只你半路可千萬別喊累。」
她立即睜著雙黑葡萄似的眼,連連點頭。
西德王後知後覺,他這是著了道吧?
但既然都開了口,西德王言而有信,首先便是去找柳氏商量。
出乎意料的,柳氏只猶豫一下,便點頭應承下來。
西德王很奇怪,柳氏便說道︰「阿妍比我這個做娘的可有主見多了,她還小,還能隨心所欲,若等日後年歲再長些,恐怕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算一算顧妍快虛歲十二,早一些的人家已經開始議親了,柳氏不急,她想多留幾年這個女兒,她願意的事,柳氏盡可能地滿足她。
顧婼便和柳氏幫著收拾行李,倒是將顧衡之眼熱壞了。
可他現在開始進書院念書,先前幾年荒廢的功課,還得補回來,心中有些氣悶。
顧妍做了小點心去哄他,顧衡之一口一個吃完,氣也全消了,只拉著顧妍說,等她回來,一定要給他好好說說這一路的見聞。
顧妍又去見了回蕭若伊。
她再也不去宮里了,對太皇太後更避之不及,也沒見太皇太後因為想念外孫女了找她敘敘舊。
蕭若伊心里愈發肯定那個念頭。
因著顧妍的關系,她和明學起了香道,也算是明的學生。
近些日子總算慢慢將心情平復下來。
「大哥說,他會去找出癥結所在,讓我放心。」
蕭若伊這樣說。
蕭瀝都出面保證了,蕭若伊便安心等下去。
雖然她並不知道,蕭瀝究竟打算怎麼去找。
但那個人,總會有他的法子。
顧妍毫不懷疑。
她差人給顧修之遞了個信,找他見了一面。
顧修之又長高了,身形也更加健碩。
顧妍有段日子不見他了,但二哥現在神采飛揚的。顧妍知曉他是喜歡現在做的事。
天氣熱,他額上出了許多汗,顧妍輕笑道︰「這麼急做什麼?」
音色如泉。
她如幼時一般,掏出帕子給他擦去,袖口盈盈的清香沁人心脾,顧修之僵直著身子,一動不敢動。
隨著年齡的增長,顧妍五官長開,小娘子姿容初顯,清麗絕倫。
顧妍將備好的各色糖點往他面前推。顧修之感覺胸口有絲絲暖意流過。咧著嘴笑得高興。
「還和以前一樣。」
他喃喃地說,含了一粒窩絲糖進嘴里,甜膩入骨,一直竄到心底深處。
顧妍看著他這一年多微微曬黑了的面龐。稜角分明。五官深雋。不似顧家人素有的陰柔秀美,卻是另一種陽剛溫暖。
眼前的少年,與記憶里那個身穿赤金色鎧甲的英武男子。好像微微重疊了起來。
顧修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麼呢?怎麼想起來找我了?」
她嗔道︰「想和二哥敘敘舊又怎麼了?我們兄妹倆什麼時候這樣生分?」
兄妹倆……
顧修之微怔,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但顧妍並沒察覺。
她道︰「過段時日要與外祖父去一趟遼東撫順,這一來一回應該也有小半年,只想著跟二哥說一聲,免得你若要尋我,找不著人。」
她狀似隨意地說,目光卻牢牢鎖著他。
就見顧修之先是蹙緊了眉,而後容色微僵。
撫順,那是顧修之出生的地方……或許是吧。
他心知自己不是安氏和顧大爺的兒子。安氏當年是在撫順關產子的,生下的女嬰馬上便夭折了,也不知是從哪兒尋來的剛出生的男孩,帶回了顧家。
這麼久以來,顧修之不是沒想尋自己的親生父母……可說得輕巧,他身上沒有信物,對父母又毫無頭緒,該怎麼找?
安氏做事尚算周全,她既然敢將孩子帶回燕京,在撫順一定是收拾干淨了……說不定顧修之就是生身父母親不要的孩子,安氏順手給了些錢,買回了這個廉價的小生命。
他是不被期待的孩子,就算找回父母,就真的能找回親情?
顧修之低著頭又含了一塊窩絲糖。
「去那個地方啊……」他聲如蚊蚋。
顧妍等了會兒,見他抬了眸,目光清亮,仿佛事不關己。
「那你一定要點,跟緊西德王,畢竟人生地不熟的,千萬不要亂跑……行禮都要收拾好了,遼東的冬天到得早,你看現在很熱,過一二月,便要穿上厚褂子了。」
他就像在叮囑頭一次出遠門的孩子,恨不得面面俱到,卻獨獨不提自己的事。
顧妍大致知曉他什麼意思了,微微笑著悉數應下。
回頭道過別,便想著,還是順其自然吧。
二哥的人生,注定是不平凡的,早晚幾年罷了。
遠行所需的東西,西德王自有準備,顧妍只需收拾整理自己的物品。
雖也算得上是去游玩,但如何也不是去享受的,丫鬟婢子最終只帶上穩重的青禾和踏實勤懇的忍冬。
正逢盛夏,天氣熱得驚人,委實不好出行,西德王只好等七月立秋過了,稍稍涼爽了些,才帶著侍衛又請了鏢局,和顧妍一道出發。
這個署夏,只下了零星幾場雨,護城河的水位降了許多,也听說江西大旱干死了許多莊稼,許多農民注定顆粒無收。
離燕京城較近的大興、通州、邯鄲、寶坻等地,莊子上的收成大不如前,糧價已經上漲了一個梯度,再遠一些的遼東,狀況同樣好不到哪兒去。
先前大肆囤糧的人家還沒動靜,大抵是要等著這場旱情的熱度再高一些才拋售。
畢竟是馬車,走了一月有余,將才到錦州。
這段時日,一開始的氣溫總降不下來,雖比不上三伏,但究竟也不是秋高氣爽天該有的,進了白露,卻又溫度突降,從極熱到極冷,詭異地不像話。
西德王那一把大胡子很扎眼,他們不好住在客棧,便在驛站留宿。
驛站一般都是官員往來所用,少有商戶百姓投宿,但有時驛夫們為了掙點外快,也會容留出得起高價的客人。
西德王是以過路商人的身份來的,他們確實帶了許多絲綢茶磚等物資來交換。
驛夫看了看他們身後幾輛大馬車,又掂了掂手里的銀子,放下心來,笑眯眯地將人請了進去。
天色昏暗下來,剛剛下過一場雨,地上還是濕漉漉的。氣溫偏低,顧妍披了件緙絲撒花軟綢披風,依舊戴著長長的幕離。
身姿縴弱的少女,幕離面紗後姣好優美的輪廓朦朦朧朧,身後跟著兩個清秀婢子,又有幾個彪形大漢護在周邊,也不開口,其實可以看得出來是位大家。
驛夫的目光在顧妍身上打量般地掃過,很快收回視線。
驛站並不大,靠著圍牆大約二十余間驛房,有幾間亮起了燭火,影影綽綽能看見其中已有住客。
他們一行請了鏢局,雇佣的鏢頭叫屠大,外形粗猛,做事卻很細致,他上上下下就先打量了幾番,問起驛夫︰「這里面還住了誰?」
驛夫打著油燈在前面走著,「有官家的人,也有關外的人。」
撫順關外,那就極有可能是女真人了。
屠大有點猶豫,若都是他們大男人自然無妨,可如今還有在,總有些不方便。
西德王看了看天色,這麼晚了,不好繼續走下去,明天到了撫順就好了。
「晚上注意些。」西德王道。
屠大點點頭,讓驛夫去送些熱水過來。
興許是外間驟然響起腳步聲擾人,有一間驛房的房門突然打開,其中探出一個身形魁梧的壯漢,穿著了異族服飾,睜了雙銅鈴大的眼楮。
陣風吹來,撩起幕離一角,那壯漢一眼瞥見顧妍的容貌,不由呆了一下。
顧妍忙伸手將幕離拉上,袖口微抬,露出一截皓腕,以及腕子上戴著的紫闕鐲子。
壯漢的眼楮一下子就看直了。
屠大站出來擋在顧妍面前,目帶薄怒。
那壯漢趕忙收回視線,用不大利索的大夏話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
一邊說,一邊卻不停地拿眼尾去瞟屠大身後的小娘子,可惜被擋得嚴嚴實實,他有些失望。
屠大護送了顧妍到回廊最里邊,是倒數的第三間。靠底那間有人佔了,左右兩間房都是住的自己人,也是為了晚上若有什麼事,好及時趕來。
「顧好好歇息,明天一早我們再趕路。」
屠大將驛房都查檢了一遍,這才說道。
顧妍點頭謝過,讓青禾忍冬先進去收拾。
她想起方才看見的那個壯漢,到底有些不放心,對屠大說︰「你去打听打听,那些人都是什麼來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