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堂上擺好了晬桌,一張黃花梨木的橢圓形大桌上放上了儒釋道的經書,筆墨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鮮花、吃食、玩具,若是男兒,則放上弓矢,若是女兒,則放上刀尺針縷,胭脂首飾。
乳娘抱著徊哥兒出來時,顧崇琰也來了。
他身後跟著一個年輕俊朗的男子,正與顧崇琰說著話,笑容里多少帶了點諂媚意味。
顧妍認得這個人,顧姚的夫君曲盛全,也是現今戶部寶泉局的監事。
本來年紀輕輕,又有家中為他打算鋪路,曲盛全有望升任寶泉局司監的。
只可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魏都從中作梗,又被顧崇琰截了胡。
顧妍四處去尋,發現顧姚正和李氏說著話,絲毫不去瞧曲盛全一眼。
原先還以為顧姚是回娘家來探親的,可看顧姚一連在顧家待了多日,恐怕是與曲家鬧了點矛盾……曲盛全這時候肯來參加抓周禮,擺明了是拉下面子來勸導顧姚,顧姚不趁這時候拿個喬,也對不起自己受過的屈辱。
李氏給他們帶來這麼多好處,也難怪一個兩個都快忘了自己都姓的是什麼!
顧妍淡淡瞥一眼便收回視線。
顧崇琰卻一下子就看到了柳氏和顧妍。
一個是曾經與自己同床共枕十多年的結發妻子,一個則是自己鮮少放在心上任性乖僻的女兒。
對于她們的到來,顧崇琰並不驚訝。李氏早便與他說過這件事。
然而真當這兩人再次站在自己面前。心中的滋味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離開了他,她們如同煥然新生,輕吟淺笑立于一旁,既不窘迫尷尬,也不激憤難堪。
早前柳氏教他吃了許多虧,顧崇琰心中自是記恨著,但也不可否認,這時候雲淡風輕的柳氏,有多麼的讓人驚艷。
男人骨子里大約都是有點賤性的。
從前柳氏扒著自己,顧崇琰不屑一顧。覺得她十分麻煩又無能。但真當柳氏下定決心要與他一刀兩斷。對他不屑一顧了,離了他柳氏過得更加暢快恣意,性情品貌漸漸變成她喜歡的樣子了,他心底深處又涌出濃濃的不甘……
顧崇琰神色復雜。眸中有一團黑霧浮浮沉沉。柳氏只作沒看到。
李氏淡淡瞥眼。顧崇琰忙清咳了聲,很快揚起微笑,與眾人問好。
抓周禮正要開始。外頭卻突然喧鬧,只看到有宮里的內侍公公捧著只紅木托盤進來,捏著細亮的嗓音笑盈盈地說道︰「皇上知道今兒是顧四少爺抓周,特賜了印章,來祝賀四少爺周歲之喜。」
托盤上放了大紅色的綢子,綢子上則是一只小巧的金色印章,閃閃發光。
眾人俱是一驚。
這顧家何德何能,竟能得到成定帝的賞賜?
面面相覷間,目光紛紛落到乳娘懷里那個胖乎乎的小兒身上。
徊哥兒穿著粉紅褲、彩袖衫,戴上蘭坎肩,圓溜溜的眼楮撲閃撲閃的,輕快又可愛。
原本對顧家尚存輕視心態的觀眾面容一肅,目光從原先的隨意變得隱隱透露出尊敬和討好,曲盛全黑亮的眸子不斷吐露精光,小鄭氏則是有些不屑地癟了癟嘴。
顧崇琰不由挺直腰桿,享受極了這種被追捧的滋味,自知這是魏都在給自家做臉面……然而想著想著,旋即又是一愣。
晬桌上的印章代表未來有權有勢,會做大官,成定帝賞賜印章固然榮耀之至,可萬一徊哥兒抓周抓不到印章,豈不是白費了成定帝一番好心?說不得還要被他人詬病。
他有些擔憂地看了看自己兒子。
徊哥兒正轉著一雙眼楮,好奇地盯著滿堂的人……他一點兒也不怕生,反而覺得十分新奇好玩。
顧崇琰驕傲之余,側頭瞧著李氏。李氏只從容笑著,仿佛一切在她面前都不成問題,他也只得李氏,放下一顆高懸的心。
印章被放到晬桌的另一頭,顧崇琰抱著徊哥兒從這頭放下,徊哥兒便咯咯笑著在桌上爬起來。
不止一個人關心徊哥兒的動向,他們私心都覺得,這個小兒,未來恐怕是了不得!
顧妍閑閑看著那一頭金光璨璨的印章,在晬桌上一眾物件里顯得那麼刺目。
魏都算是費心了,讓成定帝給徊哥兒抓周禮送來印章,給顧家臉上貼金,也捧著他的小外甥……李氏該早就知道魏都的打算,在這之前,恐怕早早地訓練過徊哥兒。
今日無論如何,徊哥兒都不會出洋相的。
不僅獲得聖上的賞賜,還將印章牢牢攥在手里,人人都只會說顧家的小子聰慧過人,才智無雙。
魏都現在就已經能左右成定帝的意思了,以後變本加厲,還不知如何呢!
顧妍淡淡看著,徊哥兒十分好動,在桌上亂爬,伸出藕節般的小手翻找。這會兒抓了個金算盤,抖了半晌听算珠撞擊的聲音,一會兒又抓了個金元寶,揣在懷里誰也不給。
顧崇琰面色不由沉下來。
顧家是書香門第,他當然希望徊哥兒將來子承父業,珠算財寶,這不是要從商?
李氏神色淡淡,倒也不急。
眾人窸窸窣窣在說著什麼,所有的目光都若有似無投射在印章之上。
徊哥兒玩了會兒就把算盤和元寶放下,又爬起來。
他腰上系著象征長壽的「晬囊」,系帶上栓著銀妝刀、銀斧、銀銷贓等各種佩物,隨著他的晃動來回搖擺。
顧妍仰起頭看著柳氏問道︰「娘親,我抓周的時候都抓到了什麼?」
那時候實在太久遠了,顧妍一點都想不起來。
柳氏眸子微亮。回想起從前的事,輕笑道︰「你啊,可皮了,從這頭爬到那頭,拿了這個,放下那個,沒個定性,後來干脆抱著一盤子糯米糖糕不撒手,就坐著吃起來。」
都說抓周禮是能預測孩子未來的走向,顧婼周歲時抓了只小算盤。人人都說她未來是當家主母的風範。所以家里的長輩對顧婼都或多或少地重視。
而相較起來,顧妍就顯得十分「無用」。
觀禮的們說顧妍吃的是福糕,未來定是個有福氣的,但想想也知曉這不過是些好听話罷了。沒什麼大用處。
柳氏是私心覺得小女兒就該嬌養。對顧妍也不苛求什麼。可惜府里頭老和顧三爺不這麼想……他們只是沒看到阿妍的好罷了。
顧妍想著自己曾坐在晬桌上啃糕點,不由失笑,恰好這時听到一眾喝彩聲。原是徊哥兒拿了印章抱在手里,咯咯咯地笑。
顧崇琰松了口氣,李氏面上帶笑,心里也十分熨帖,安氏于氏顧姚顧婷顧妤听著周遭此起彼伏的稱贊,一個個都笑開了顏。
早就預料到的結果,又有什麼意思?
顧妍低頭看著鞋尖上繡的美人蕉,不妨有一只白女敕女敕的小手伸到自己面前。抬眸一看,便見徊哥兒不知何時爬到了她的面前,舉著那只印章天真地笑道︰「……給。」
顧妍倏地一怔,顧婷面色大變。
早先顧婷便交代過徊哥兒,除了自己,不要叫別人。
這大約是徊哥兒第一次見到顧妍吧……怎麼就這麼不听話!
還把抓周抓到的東西送給別人……
「徊哥兒!」顧婷壓低聲音,語氣已帶上薄怒。
徊哥兒好似沒听到,努力地伸出小手要夠上顧妍,把小印放到顧妍手里。
圓溜溜的眼楮,烏黑烏黑的,像是天上最明亮的兩顆星子……卻也像極了李氏。
顧妍僵著身子不接,只定定地站著,徊哥兒也一度僵持。小孩子的力氣就這麼大,手腳酸軟了,身子一個不穩就要栽下來。
乳娘大驚失色,連忙撲過來,但瞧著便是晚了。
顧妍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將他抱住。
徊哥兒長得白白胖胖,顧妍接住她,卻也受不住力一個踉蹌坐到地上。
印章月兌手在地上咕嚕嚕滾開很遠,徊哥兒兩只白胖的手抱著顧妍的脖子就如何也不肯松開。她身上有種極淺淡的香,帶著果露的甜馨,也有花卉的芬芳。
徊哥兒「吧唧」一聲就在顧妍面頰上胡亂親了口。
小鄭氏當即笑出了聲︰「四少爺抓周這是抓了配瑛縣主啊?」
算起來,徊哥兒可是顧妍的親生弟弟呢,這下可熱鬧了!
她看好戲般瞧瞧這邊又看看那邊,眾人神色各異,顧婷干脆黑了一張臉,幾步上前就把徊哥兒從顧妍懷里拉出來。
徊哥兒乍一離開那香香甜甜的滋味,皺了皺鼻子就開始哭。
一開始是哼哼唧唧地扭著身子,顧婷禁錮著他不讓他動,徊哥兒就開始大聲哭嚎。
李氏沉目讓乳娘將徊哥兒抱下去,顧崇琰一雙眼就犀利地在顧妍身上掃視。
他從前就覺得這個女兒玄乎得很,本來徊哥兒抓周都順順利利的,怎麼一踫到她就不對勁?
一定是這只妖孽,施了什麼妖法!
顧崇琰怒氣橫生。
可他一個大人,怎好跟一個孩子置氣。判案還講究真憑實據呢,更何況顧妍還是他的女兒……
可顧婷管不來這麼多。
徊哥兒方才那舉動讓她十分不滿,好好的抓周禮全讓顧妍給破壞了!
她不冷不熱地嘲道︰「配瑛縣主好本事啊,我這弟弟對你比對我還親呢!」
柳氏剛將顧妍扶起來,細問她有無受傷,轉而听到顧婷這話,心中就一陣陣膈應。
方才若不是阿妍,徊哥兒只怕已經摔在地上了,這時候陰陽怪氣的算是什麼?
柳氏淡笑相回,「大抵這世上真有緣分這說法,顧六也別羨慕,你們終究還是血親的,可別為了這點小事就傷了和氣。」
說得顧婷有多麼眼。
畢竟剛剛的事大家有目共睹,誰能將罪過怪到顧妍身上?
說徊哥兒和顧婷是血親,在場人誰又不知道,顧妍和徊哥兒也是血親?
兩家的矛盾當然是關起門來自己算,當著所有人的面還要斤斤計較,全然失了得體大度。
顧婷臉色漲得通紅。
安氏就趕忙出來打圓場,「郡主誤會了,徊哥兒不認生,婷姐兒高興還來不及呢!」
安氏這張嘴,就是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柳氏淡笑了聲不予理會。
抓周禮也就算是結束了,只這樣一波三折,勢必是要被人說上一段時日。
李氏強顏歡笑,和安氏一道將福糕分派下去。
原先紛紛擾擾的人群忽然一靜。
安氏蹙眉抬頭,就見一個滿臉邋遢,渾身酒氣的高大男子大步走進來,她正想呵斥是哪個門房不長眼把這種人放進來!
然而定楮一看,才發現,居然是自己許久不見的顧修之!
安氏先是驚愕,繼而便是惱火,甚至連一瞬的喜悅也沒有。
這個兒子越來越不听話,漸漸月兌離她的掌控,安氏咬牙切齒卻又對他無可奈何。
本可以對人說,她的兒子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五城兵馬司供職,可顧修之大半年地回府一次,根本讓她尋不到機會,好不容易出現了,又是這副模樣!
在場之人哪個不是錦衣華服的?顧修之這樣還不是讓人說道沒教養,又讓她的臉往哪兒擺?
安氏都不想承認這個人還是自己兒子!
然而顧修之直直地就往安氏這邊走過來,她連躲都躲不過。
只好壓低聲音道︰「趕緊下去換身衣服,這麼多人看著呢!」
眼神飄飄忽忽的,都不想與顧修之有什麼接觸。
顧修之定定看著她,一雙眼楮因宿醉布滿了血絲。
他大步往前一跨,安氏就順勢後退,惱道︰「你別胡鬧……快點走!」
平時恨不得催著他回來,這時候他回來了,又開始趕他了?
他在她眼里都是什麼?
是兒子?還是爭面子的工具?
顧修之頓住不再上前,勾唇就冷笑了聲,故意大聲地喊了句「母親」。
安氏果然看到眾人恍然,還有那些探尋的目光落在自己和顧修之身上,她老臉一紅,硬著頭皮瞪他一眼,「做什麼?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是你母親?」
她深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愈發低了,「怎麼搞成這德行,這麼多人看著呢,你趕緊收拾去,別在這里丟人現眼!」
「丟人?丟誰的人?」顧修之咧嘴呵呵一笑,「母親在乎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