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繡就跟軟了身子一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明亮的火光映襯地蕭瀝臉色蒼白,她伸出手在他眼前用力晃了晃。
毫無反應。
「怎麼了?說話啊!」
這回真有些急了,顧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溫暖的手掌此刻微涼。
蕭瀝動了動手指,反手握住,只是綿軟無力,不過虛虛將她的縴手包裹在掌心。
「你怎麼下來了?」
他抬頭望了眼參天的百年梧桐,剛剛的位置于地面也有十數尺,他都沒看清她是怎麼爬下來的。
顧妍回頭也觀望了眼,後知後覺地才感到雙腿酸軟,額角冒起層層冷汗,連手心都是一片濕膩。
蕭瀝勾唇淡笑。
感覺差不多了,這才撐著樹干站起來,慢慢撫了撫脖頸處。
剛剛看到闞娘子手上的戒指銀.+du.光一閃,繼而便覺皮膚沁涼,然後就被一瞬奪去了所有的力氣。
以前療傷時若是講究,晏仲會讓他飲下麻沸散,這感覺,與喝了麻沸散別無二致,不過持續的時間很短。
那個女人就是這樣子才逃月兌的?
東西藏在她的戒指里,隨時伺機而動,悄無聲息。
柳建文和紀可凡聞訊趕來的時候,現場已經收拾地差不多了,派出去追蹤的護衛一個個灰溜溜地回來,不用說也知道毫無成果。
柳建文眯眼打量了一下蕭瀝這一身打扮,又看了看在旁背靠樹站著的小姑娘。揮揮手道︰「沒事就別跟這兒杵著,蕭世子,移步前堂吧。」
紀可凡留著收拾殘局,顧妍緩了緩,跟上柳建文拉住了他的袖子,柳建文便順勢低下頭,舅甥兩個低聲耳語。
柳建文語重心長︰「還是適當收斂些,你在這兒沒事,擱其他地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顧妍︰「……舅舅,你想多了。」
柳建文似沒听到。「大晚上的出來瞎鬧什麼?這種陰暗潮濕的小角落。多得是蛇蟲鼠蟻,被咬一口疼你幾天。你也不是小孩子,這點還要我操心?」頓了頓,突然問道︰「誒。你剛說我想多什麼了?」
「……」舅舅。你欺負人!
柳建文心情極好地到前院招待蕭瀝。這麼大晚上的突然「造訪」,還是以這種方式,若不是他心寬。想法沒那麼固執,這時候只怕笑不出來了。
綠繡被涼水潑醒後茫然四顧,睜眼看著周遭不明所以,再見柳建文坐在上首,一副審犯人的模樣,心里突地便跳了一下。
「小姐?」她見到顧妍,求救似的低喚了聲。
顧妍盯著她看了許久,「你知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綠繡驀地睜眼,「奴,奴婢不是一直在小姐的房里值夜嗎?」。說到這里不由打量了一下自己,全身被水淋濕,掌心蹭破皮微微沁著血絲,身上還沾了幾片枯葉,她更加不解,「奴婢這是怎麼了?」
顧妍只好跟她將期間發生的事,綠繡全然沒有印象。
行為不受控制,事後全不記得?
柳建文眯眼想了想,照著顧妍的描述,癥狀確實很像夢游。
不過鑒于有那位闞姓娘子從中作梗,也沒看起來這麼簡單。
蕭瀝想起剛剛綠繡出現在小樹林里時闞娘子的那句驚呼,似乎對于綠繡的到來,闞娘子十分驚訝。
怎麼是你?
那本來應該是誰?
闞娘子原先是準備對誰下手的?
是顧妍?
蕭瀝側頭看過去,靈光一閃記起的,是闞娘子離開前深深看向顧妍的那一眼。
他可以肯定,白日里來送點心的那個僕婦,就是經過簡單喬裝打扮的闞娘子。從那時候就已經開始預謀了……那些點心顧妍最終沒有吃,那是進了誰的口?
蕭瀝低聲問了顧妍,顧妍這才想起,白日里她就是讓綠繡是處理了那些東西的。
「你偷偷吃了?」顧妍驚愕。
這並不稀奇。
主子用的膳食比下人好上數倍不止,賞給下人食用的比比皆是,就算不說,也都成了約定俗成。
顧妍知道這個,所以在交給綠繡的時候還千萬叮囑了不要留,全部扔掉。
綠繡低垂下頭說︰「奴婢看小姐一口都沒動過,扔了實在可惜,那股甜香惑人,奴婢就稍稍嘗了一口,一時就……就忍不住了。」
顧妍無奈扶額。
就這麼著了人家的道!
柳建文皺緊眉,「她要做什麼,阿妍能有什麼是她要的?」
柳府的戒備雖然不算森嚴,倒也不是輕輕松松能夠混進去的,她這麼視府內巡邏護衛于無物,就只是為了顧妍?
顧妍驀地想起今日嗅到的那股特殊香氣。
阿齊那身上同樣攜帶了這種氣味,她晨昏焚香做早晚課,日積月累,沁入骨髓,早已揮之不去。這大約也是巫族的一味傳承。
顧妍緩緩撫過腕子上的紫闕鐲。
紫闕分陰陽,相依而生于地下,千年成玉石之形,再過千年,玉髓成精,還能食用。
阿齊那說她手上的這只,是明文記載流傳最為久遠的,一直被奉為聖物,為王室代代相傳。每每祭祀祝禱,都需由紫闕的主人完成最後步驟。
阿齊那之所以對她尊敬有加,除卻外祖母是女真的公主外,恐怕也是因為這只紫闕鐲認了主。
它的神奇,顧妍已經見識過了。
為太皇太後續命,讓她手上的傷口快速愈合,也讓阿齊那對它敬若神明。
闞娘子既和阿齊那同宗,也是為了這個吧?
從方武帝因為她生得像完顏小公主而給她戴上這只鐲子起,就注定了日後這些麻煩會接踵而來。
聖物又如何,傳承又怎樣,干她何事!
她又不姓完顏,她又不是女真人!
這只該死的鐲子,摘不下來也罷,還盡給她出難題。
顧妍心中郁郁,也沒听清舅舅都說了什麼,只最後听他問道︰「……阿妍,你覺得呢?」
她驀的抬頭,雙眼茫然,如夢初醒。
柳建文無奈笑道︰「我說讓你先回王府去,柳宅需要找個機會清掃一下,王府的侍衛管理比我這兒森嚴多了,不至于不干不淨的人混進來。而且婼兒就快出嫁,你們姐妹倆應該趁機會好好相處。」
最主要的是,顧妍現在的狀態比先前好了許多,總不至于次次都想歪鑽進了死胡同里去。
就算舅舅不說,顧妍也是這麼想的,「那我讓衛媽媽收拾東西,明早就回去。」又看了看綠繡,她不知道今後這樣的狀況是不是還會再發生,思忖了一會兒道︰「綠繡先留在舅舅這兒。」
綠繡羞愧地低下頭,但她也心知是自己貪嘴給顧妍帶去了麻煩,不好強求。
等各自散去,紀可凡送蕭瀝出門,顧妍則自己提著燈籠回了自己院子。
沒多久便要到中秋了,一路掛起的紅燈籠十分有喜慶的意味,光線從明到暗,再由暗轉明,她轉了個彎,忽的伸手用力往牆上一磕。
鏗鏘脆響,震得她手腕生疼,酥麻地抬不起來。然而腕上那只鐲子,堅若磐石,紋絲不動。
不由疼得低低抽了幾口氣。
「你干什麼呢?」責備的聲音從身後傳出來,她被拉到燈籠下仔細打量。
手背微紅,腕上留了一道紅印子。
顧妍發愣好一會兒才問︰「你不是走了嗎?」。
環顧四周,僻靜的回廊空無一人。
他從哪兒冒出來的?
「走了,又回來了,我看你回去了再走。」他淡淡說,給她揉捏著酸麻的手臂。
天色昏暗,月明星稀。紅彤彤的燭火照亮他半張臉,光芒微暖,眉心緊蹙。
顧妍一時忘了收回手。
睫毛掩住眸底微光,風聲簌簌,葉落無聲,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蕭瀝。」
她心有所動,不由自主出聲喚了句。
舌頭頂著上顎發出的兩個字,上下嘴皮子都沒有踫到一塊兒。
蕭瀝轉眸定定瞧著她。
莫名其妙地,顧妍腦子里晃過許多畫面。
十里長亭處煢煢孑立的玄衣少年。
棋室對弈鏖戰正酣的淡漠男子。
梨花紛飛中單槍匹馬的末路英雄……
不知為何心底突地泛酸,有很多話想說、想問。
支離破碎的片段,卻完全組裝不到一塊兒。
「沒什麼。」
小心翼翼保存好心底的那份悸動和艱澀,她搖搖頭,慢慢抽回手背到身後,「我自己回去就行了,這麼晚了,你快走吧。」
步伐凌亂,逃也似的離開。
心里一瞬的抽疼和發冷讓人很想落淚,她也不知道再待下去會發生什麼。
蕭瀝眉心緩緩擰成一股,攥了攥手心,好像是要竭力留住上頭的余溫。
這一晚根本沒有睡好。
翻來覆去在錦被中輾轉幾回,眼睜睜瞧著扇外的天色漸漸變亮。
她想起很久之前做過的一場夢。
從方武帝時太子東宮的賞花宴上回來,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梨園美景,也不是而今成定帝表演的那一出傀儡戲,而是在馬車上時,做過的那個似是而非的夢。
身著玄色鎧甲的男子騎了匹高頭大馬,獨自應對著周遭數以百計的騎兵。
那些人被他逼得節節敗退,而他身上也早已插上幾根長槍。
亮堂堂的大刀揮下,他毫無抵抗,從容赴死。
一顆漂亮的人頭滾落在滿地梨花瓣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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