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妍沒有回答阿齊那的問題。
或許是她還沒從阿齊那突然出現的沖擊下回過神來,又或許是在這段時日的沉靜下來之後,心緒和從前有些不同,再或者,她其實依舊有點埋怨。
埋怨阿齊那的不告而別,埋怨她留給自己這麼一個爛攤子,讓她險些以為自己就是個怪物,更為此殫精竭慮奔勞不止。
現在卻又突然間地出現,究竟算是什麼。
阿齊那隱隱能感受到她的怒氣,心中輕嘆了一聲。
顧妍不說話,忍冬就開口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通。
她並不清楚顧妍和阿齊那之間某些矛盾,只是她清楚阿齊那的醫術好,如今多一個人給小姐診療,就多一分恢復的可能性。
阿齊那聞言若有所思,「小姐可否讓我細瞧一下。」頓了頓又說︰「我欠了小姐的,時時刻刻想要找機會補償。」
顧妍不至于和自己過不去,輕輕頷首。
阿齊那便撐開她的眼皮凝神端詳片刻。
確實如晏仲所說的,眼中並無異樣,一切如常,至于失明的原因,一時恐怕找不出來。
「現在比從前總算好些了,能夠看到微弱的光亮,晏先生說按時涂抹膏藥,長此以往,假以時日,便能恢復的。」
忍冬一邊說,一邊將晏仲調配的膏藥給阿齊那看。
青黃的膏狀藥物,仔細聞一聞,能嗅到一股濃重的腥味。
「蟹黃?」阿齊那輕輕挑起眉梢。
「正是。這膏藥最主要的一味正是蟹黃。」
阿齊那神色微凝,她想起來一件事。
早幾年,有個大夏人被施以了酷刑扔去亂葬崗,沒死透爬了出來,恰好被她遇上了。
這個犯人左耳被人灌了鉛水,右耳被灌了水銀,雙眼又被涂了生漆,身上遍體鱗傷,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
阿齊那就喜歡救治這種意志堅毅之人。
左耳被灌鉛水,她便再灌水銀。鉛塊溶于水銀後用金針導出。右耳如法炮制,生漆入眼,便以螃蟹搗汁外敷,過後雖無法完全恢復。但白日視物無礙。
現在的這個人。是他們大金的第一勇士。
在中原人的眼里。蠻夷粗鄙、行事凶狠,可大夏能用上這種惡毒手段折磨人,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其他藥物沒用。偏偏要用蟹黃?
「許是生漆入眼。」阿齊那只能這樣推斷。
當時救這個人的時候,她也對眼楮這塊無能為力。
人體最脆弱的一個部位,被涂了生漆,瞎是必然的,後來還是翻到一張偏方,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竟真的治服。
「方向是對的,小姐這情況並不嚴重,至多三月便可恢復,只是……」阿齊那頓了頓,「也許夜間視物會有障礙。」
顧妍還在想為何會有生漆入眼,听到阿齊那說這話,卻淡然笑了笑,「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永遠看不見,現在只是夜間,我該知足了。」
阿齊那笑笑。
她似乎比從前開朗了許多。
顧妍讓忍冬先退下,有些話要單獨和阿齊那說。
忍冬應了聲便去門外,才發現,托羅大總管竟在外頭守著,翹首以盼。
「您怎麼在這兒?」忍冬疑惑道︰「是王爺有事交代?」
托羅搖搖頭,「王爺有點擔心阿齊那,讓我看著些。」又問︰「里頭怎麼樣,現在就縣主與她兩人?」
說到底,若非是看在阿齊那精通醫術,柳昱也不一定會讓她進王府大門,即便如此,依舊有些擔心阿齊那的動機。
忍冬搖搖頭道︰「縣主有分寸的。」
顧妍只是淡淡說了句︰「齊婆婆欠我一個解釋。」
阿齊那看向了顧妍手上戴著的那只鐲子,彎唇笑道︰「您已經找到了答案。」
「我卻想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默然一瞬,若有似無發出了一聲喟嘆︰「是,當初在宮里,您堅決要為太皇太後續命,除非將您身上那部分微弱血脈覺醒,否則無法做到。」
「然而事後你卻不曾告知我任何線索。」顧妍譏笑了一下,「這些暫且不提,我的覺醒,于你而言,有什麼好處?」
好處自然是不少,否則她又為何一度隱瞞下去,默默利用她帶來的好處?
若非後來誤打誤撞顧修之出了事,阿齊那還不至于這麼早就離開。
阿齊那動了動嘴唇,緩緩說道︰「我現在是大巫祝,百年來唯一一位大祝。」
「那我是不是該恭喜您?」
不冷不淡的語氣,阿齊那有些不理解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但說到底,是自己虧欠了她。
她說︰「阿齊那願意盡己所能補償。」
顧妍搖了搖頭,「我從前氣短神虛,畏寒怕冷,您一年來為我調養身體,已經足夠了……兩不相欠罷。」
這卻是明明白白劃清了界限。
「我明白了……」阿齊那心底無疑是失落的,畢竟經年的陪伴,無論多淺薄,總有幾分情誼。她復又說︰「有件事想要提醒小姐,我離京前有遇上同為巫族之後,恐對您不利。」
這事放到現在來說,不嫌晚嗎?
到底那些彷徨無助的時光,拜誰所賜?
不說責怪阿齊那,她並非元凶,只是人家的心里有那麼一桿稱,輕重緩急,自有她的衡量和標準,而顧妍,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只砝碼。
顧妍並不能因為在阿齊那心里的那只砝碼重量太輕,她便要說阿齊那如何罪大惡極,各有偏頗,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顧妍笑了聲︰「已經解決了……」
她不願多談。
蕭瀝夜闖奉聖夫人宅院行凶。這件事雖然之後沒有引起波瀾,畢竟闞娘子的身份不一定見得光……但魏都想必心里亦是有數。
凡是沖著她來的,她即便躲,也躲不掉,那就不如光明正大迎上去。
阿齊那似乎有些驚訝,卻突地笑了笑。
即便沒有她,顧妍依舊能將問題迎刃而解,確是她多余了……
「是我打擾了。」阿齊那向她行了一禮,是最鄭重的那種。
即便顧妍並不能看見。
作為大金的大祭司,她只需向皇上和皇子們行禮。但這個禮。顧妍值得。
顧妍微垂了眼瞼,問道︰「他怎麼樣?」
這個他,無非是說顧修之。
在大金成立之初,大夏並不承認。還派遣遼東經略與大金打了幾場。被流放的犯人悉數上陣。最後全軍覆沒——也便是說,顧修之亦在其中之列。
消息傳回的時候,柳昱也沒刻意瞞著她。柳氏哀嘆了好一陣,感慨這孩子命苦,顧妍卻是一笑了之。
有阿齊那在,二哥還怕會出事嗎?
說不定,已經回了大金,做他的十九殿下了……
阿齊那想起斛律成瑾的交代,低低回了句︰「他死了。」
顧修之,已經死了。
顧妍渾身一震,「死了?」
阿齊那篤然,「確實死了。」
顧妍不是傻子,阿齊那也沒必要在這時候再騙她。
之所以這麼說,無非是有人交代了吧。
所以,他想告訴她,他已經死了。
顧修之已經死了,她的二哥也已經死了。
從今往後,他只是斛律成瑾。
只是大金的十九皇子,斛律成瑾!
顧妍沉默了好久,覺得眼楮又酸又澀,弄得她不得不仰起頭,生怕不留神會有什麼東西掉出來。
興許是在懷念那個從小護著疼著寵著的二哥,又興許,只是感傷悲哀某些不足為道的遺憾。
一瞬心境居然平靜下來了。
那日在城牆之上,看著他遠去,她便做好這種準備了。
人世輾轉,聚散離別,哪有什麼看不開的?這時候,還不如說一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來得豁達爽快。
顧妍擦了擦眼角的濕潤笑道︰「如此甚好。」她復又低下頭去,「齊婆婆去將我妝奩盒子最底層的紫闕鐲拿出來吧,既是完顏族氏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
從此往後,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
阿齊那走後,顧妍仰面嘆息。
想起阿齊那先前所說生漆入眼,在晏仲再來復診時顧妍曾詢問過,晏仲便問︰「生漆入眼?你會對生漆過敏嗎?」。
顧妍想著搖了搖頭,「以前沒有過,不過因為皇上狩獵,行宮里外到處都有翻新,用生漆重新全涂了一遍。」
「那興許就是如此了……」
顧妍也只能自認倒霉而已。
所幸找到了病因,那便容易許多,晏仲再配以藥方熬煮內服,直到了初夏,顧妍已經基本恢復視覺,只是如阿齊那最先說的那般,夜視的能力有些退化。
但對于顧妍而言,已經是極好的結果。
這一年的初夏,燕京意外下了一場冰雹,不合時令。一周姓御史上疏直言是由于魏都向成定帝進讒言亂政,導致老天都看不過去了,要下冰雹以示怒氣天威。
如此激烈反對魏都,無疑此人正是西銘黨人。
彼時魏都早已成了成定帝的左膀右臂,半分離不得他,更何況是用這麼荒謬的借口,成定帝大怒,要將周御史斬立決,幸得諸大臣力救才免其死罪。
周御史目眥欲裂,幾乎要在大殿上以死明志,魏都抬了抬眼皮看他一眼,勾唇輕笑,轉身就走了。
蔑視,這正是十足的蔑視!
此舉更引得西銘黨人憤慨激昂,一眾翰林,包括太僕寺少卿等等紛紛上疏。
雪花般的奏章唯一的妙處,就是放在龍案上積灰,這群大臣無一不是激憤地抒發言論,口中不計後果地謾罵不已。
柳建文一言不發,回了府中,便將自己關進書房。
明夫人瞧他的臉色有些不好,最近朝中鬧得又是沸沸揚揚,只好讓紀可凡去跟他談談,二人都是在朝為官的,總是知道一些。
紀可凡叩響房門︰「義父。」
里頭沉默了一會兒,柳建文才說︰「進來。」
紀可凡進去時,柳建文一臉疲色地倚在太師椅上,看上去都蒼老了些。
紀可凡想到廟堂之爭,出聲說道︰「義父,莫要太過憂心,閹黨勢力日益壯闊,非一朝一夕能夠鏟除,我們不能灰心。」
柳建文卻問他︰「子平,可還記得自己最初讀書入仕是為何?」
紀可凡忽的一頓。
幼年喪父喪母,孤伶無依,衣著單薄的他在冬夜倒在了柳府門前,被柳建文收留了去。柳建文還記得當初這孩子一睜開眼時,那種清澈純摯的目光。
小孩子從床上爬起來,跪在地上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後來見到他滿屋子的書籍,又跪在地上求他教授學識。
柳建文當初便問過他︰「想讀書,是為什麼?」
紀可凡低頭想了想,抬眸堅定地說︰「想吃飽,想穿暖,想天下人都能一樣吃飽穿暖。」
與那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有異曲同工。
時隔十多年了,柳建文再次問他這個問題。
紀可凡怔了怔,淡淡笑道︰「溫飽、太平。」
給天下溫飽,創萬世太平。
紀可凡的心念,始終如一。
柳建文突然覺得胸中一酸,想起楊漣曾經對自己說的話,世事變遷,他們要求的,不過是不忘初心。
那個江南煙雨朦朧的小鎮里,小兒們朗朗上口的念書聲。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從現代而來,在這個陌生的時空,唯心心念念這幾句,始終如一,未曾改變。
他抬頭看著紀可凡微笑,是鼓勵的,是欣慰的,二人的弧度都是如出一轍。
「子平,你申調了金陵?」
紀可凡點點頭,「已經觀政結束,我想去外頭歷練一番,燕京金陵,各有一套機構,在那兒,並不比京都差。」
柳建文點了點頭,「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他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我老了罷……」
可不老了嗎?鬢發花白,已然遲暮。
紀可凡愕然︰「義父……」
柳建文擺擺手,「不用多說。」他站起了身,「我去一趟王府,晚膳大約不會回來用了。」
「義父若去王府,可能問一問阿妍現今如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婼兒每日都要念起三遍……」
姐妹情深是好事。
柳建文笑著應是。
他這一去,本來就是去找顧妍的。
有些事,從前不問。但現在,他突然想知道了……(未完待續。)
PS︰感謝考拉515投的寶貴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