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馮明膝下無子,正室鄭氏又是個厲害人,把後院管得嚴嚴實實,幾名妾室竟沒有一個懷上子嗣。鄭氏在生下女兒馮思雅後肚子便沒了動靜,她還不到三十歲,請了位精通婦科的大夫長住在府里,為她調養身體。
阿紫初來乍到,人又傻里傻氣,馮思雅看不上她,把她打發到小廚房里燒火。
今天她剛走進小廚房,便看到身邊的二等丫鬟春縴正在熬藥,小廚房里彌漫著藥香,阿紫吸吸鼻子,那是當歸的味道。
看到她進來,春縴嫌棄地皺皺眉頭,卻又叫她︰「哎,那個誰,你來看著火,我去那邊歇會兒。」
阿紫想說熬藥是細致活兒,不是她這樣的燒火丫頭做的,可是還沒等她把話說出來,春縴已被兩個小丫頭服侍著在一旁的板凳上坐下來嗑瓜籽了。
那兩個小丫頭也是小廚房里的人,但她們巴結上了做廚的媽媽,每日打扮得干干淨淨,專門做些送菜送飯的輕松活兒,常在面前走動,更是三天兩頭拿到賞賜。她們平日看到阿紫都是臉孔揚得高高的,生怕阿紫身上的爐火味道燻到她們。可她們在春縴面前,卻只有巴結的份兒,春縴是身邊的近身丫鬟,在府里的地位不是她們這些廚房里的小丫頭可以相比的。
「春縴姐,昨日還看到呢,不像是生病了,怎麼一大早就勞煩您來親自熬藥了?」
春縴嘆口氣,道︰「孝順,這藥是給太太熬的,指望著太太能生下位小,給老爺承繼香火。」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太請了婦科大夫調養身子的事,也都知道眼下太太最大的心事就是子嗣這件事了。
秋芬一向嘴快,便道︰「說起來也怪,前幾日我還見陳姨娘的丫頭捧了一碟子青梅子回去,我還以為陳姨娘有了身孕的,可過了這麼多日也沒听到動靜呢。」
春縴面上一變,啐道︰「你個多嘴的小蹄子,以後這種話再也不許說,否則怎麼死的你都不知道。」
秋芬嚇得連忙捂住嘴巴,她這才想起來,那個給陳姨娘拿青梅子的丫頭似乎已經不見了多日。
春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卻又看向守在灶火前的阿紫,阿紫還是那副木呆的表情,好似沒有听到方才的話。
難怪太太要把這傻子帶進府里,傻乎乎的,反而不會多嘴多舌生出事非。
藥已經煎好,春縴掃視著那兩個仍然面露驚恐的小丫頭,不屑地哼了一聲,真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東西。
她的目光重又落在阿紫身上,阿紫的衣裳是到府里後新領的,並不合身,肥肥大大,顯得她更加縴細,若不是那張整日蓬頭垢面看不出顏色的臉,倒還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感覺。
「就是你吧,你端上藥,跟著我去給太太送。太太屋里規矩多,你別冒冒失失壞了規矩。」
最後這句話像是對阿紫說的,更像是對那兩個小丫頭說的,兩個丫頭恨恨地看著阿紫,眼里冒出火來。若非方才多說了幾句話,這給太太送藥的好差事,怎會輪到這個傻子頭上。
阿紫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眼神如同死魚一般呆滯,她不吭不響端上藥,跟在春縴身後走出廚房。
太太的碧波軒與住的彩雲居隔了一座荷花池,清明剛過,池子里的荷花還沒有抽芽,但一池碧水卻已經綠了。一道曲廊將彩雲居和碧波軒連接起來,春縴走在前面,阿紫捧著裝藥的紫砂盅不緊不慢地跟著。
忽然,啪的一聲,一只灰不溜秋的東西從池塘里跳進曲廊,春縴嚇了一跳,仔細看去,原來是只蟾蜍。
蟾蜍俗稱癩蛤蟆,相貌極是丑陋,有荷塘的地方常常見到,只是平日里大多晚上才出來覓食,且見到人就會躲開,今天這只不知怎麼了,大白天就出來了,且目光炯炯,竟似並不畏人。
蟾蜍不怕人,可春縴卻怕了它,小姑娘大多害怕這些東西,就是一向沉穩的春縴也不例外,她尖叫一聲,嚇得不敢再往前走。
在她身後的阿紫卻似沒有听到她的尖叫,更沒有看到那只蟾蜍,端著紫砂盅,腳步不停,沿著曲廊依然向前走。穿著蔥綠布鞋的雙腳從蟾蜍頭頂邁過時,就像是跨過絆腳的碎石。
那蟾蜍這會兒倒似是怕起人來,阿紫的腳丫子剛從它頭上邁,那蟾蜍便四腳朝天倒在地上,不過也就是一瞬間,它便翻身而起,重又躍進池塘。
春縴這才拍拍胸口,朝著蟾蜍消失的方向不安地再看一眼,生怕它再竄出來。而這時阿紫已經走出很遠了,春縴嘆口氣,傻子就是傻子,連害怕都不知道。
碧波軒依水而建,從回廊進去,繞過垂花門,幾個婆子正在竊竊私語,春縴常隨來碧波軒,與這幾個婆子也是相熟的。婆子們往抄手廊子一側的花廳指了指,道︰「也來了,正在花廳里和太太呢,姑娘快把藥端吧。」
春縴謝過,便招呼阿紫拐上抄手廊子,一回頭,見那幾個婆子又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倒似是在傳著什麼閑話。
還沒到花廳,便听到里面傳來砰砰啪啪的聲音,一直像木頭人一樣的阿紫這時卻了︰「那是打碎花瓶的聲音,細白瓷的梅瓶。」
春縴連忙沖她使個眼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
阿紫果斷閉嘴,和春縴一起收住腳步,站在花廳外面听著里面的響動。
一個女聲說道︰「你是要氣死母親嗎?這事若是讓那幾個姨娘知道了傳揚出去,你的名聲就毀了,若是傳到林家耳中,這門親事就完了。」
阿紫識得這聲音,這是太太,在墓園里,她听到過太太的聲音。阿紫的耳朵很靈,但凡是她听到過的聲音,她全都能記得。
接著是少女略顯稚女敕的聲音,那是馮思雅︰「完了就完了,我巴不得那門親事不做數呢。」
太太顯然是動怒了,啪的一聲拍了桌子,怒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父親很看重這門親事,若是因此斷送了,你覺得他能饒過我們母女嗎?」。
馮思雅顯然對父親很是懼怕,她吱唔道︰「母親,即使你不讓我和表哥往來,我也不想嫁到林家。父親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京官,那林家算什麼,不過是一介莽夫,我堂堂的嫡長女,卻要嫁給他們家的庶子,女兒不甘心,不甘心啊!「
馮太太鄭氏嘆了口氣,聲音哽咽起來︰「你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母親當然想讓你嫁個好人家,憑你的容貌出身,原本還能嫁個更好的。只是這親事既然是你父親定下的,那就再無更改之意。母親知道你自幼就和魯哥兒交好,可你從今往後就斷了這個心思吧,我一會兒就讓他走,在你沒有出嫁之前,不會讓他再登門了。」
馮思雅早已哭出聲來,哀求道︰「母親干脆讓我剃了頭發做姑子去吧,想到要嫁個庶子,我就恨不能一頭撞死。」
五月的天氣還不炎熱,臨水的地方常有叫不上名字的小小飛蟲,似有小蟲兒飛進阿紫的鼻子,弄得她有點癢,「啊哧——」她實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是誰?誰在外面?」鄭氏的聲音有些驚慌,竟似有些發抖。沒有子嗣又出身不高的女人,即使身為正室,也少了幾分從容,總如驚弓之鳥,擔心稍有差池,就會被那些姨娘抓住把柄。
春縴惡狠狠瞪了阿紫一眼,無奈應聲︰「太太,是我春縴啊,給您送藥來了。」
春縴是鄭氏陪房的女兒,也算家生子,是太太親自給馮思雅挑出來的人,自幼就跟在她身邊。听到是她,太太松了口氣,聲音也平靜下來︰「進來把藥放下吧。」
春縴卻沒讓阿紫一起進去,她從阿紫手中接過紫砂盅,沖著阿紫低聲道︰「沒規矩的東西,還不快滾!」
阿紫雖然才來了幾日,對馮家的規矩還不太懂,可她也知道今日太太和說的這些話,是她不該听到的。
她還是那個老樣子,緊閉雙唇,大步流星快步走出抄手廊子,剛剛繞過垂花門,一個婆子就湊上來拉住她,正是先前給春縴指路的那一個。
這婆子穿著棕色暗紋的比甲,發髻梳得油光水滑,手上戴著指寬的金鐲子,像是個有點身份的婆子。
「小丫頭,你是新來的吧,和她表兄私會的事,你想來也知道了,給媽媽說說,方才都听到什麼了。」
阿紫木愣愣地看著她,好似听不懂她的話,面黃肌瘦的小臉上灰撲撲的,倒像是多日沒有洗過臉。一雙大眼楮空洞洞的,看不到神采。
婆子看著她那雙呆滯的眸子,不知為何,手上竟是一顫,緊扯著阿紫衣袖的手松開了。
愣了一下,才道︰「去,原來是個傻的,也不知道怎會找個傻子侍候。」
阿紫沒有理她,甚至沒有再看她,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木然表情,走出了碧波軒。
獨自一人走上曲廊,阿紫看看四下無人,忽然蹲去,伸出手掌。攸的一聲,一個灰影竄進她的手中,正是先前那只蟾蜍。
蟾蜍蹲坐在阿紫手掌中籟籟發抖,它明明懼怕,卻還是冒死來了。看著它一鼓一鼓的肚子,阿紫壓低聲音對它說道︰「小可憐兒,我不傷你,你快快去吧。」
說來也怪,蟾蜍就像是能听懂她的話一樣,一轉身,噗通一聲躍入荷塘,驚起一圈圈碧綠的漣漪。
阿紫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她不但能識得很多藥材,甚至對這些蛇蟲鼠蟻也很熟悉,她不怕它們,而且它們好像還挺怕她的。起先她懷疑自己可能是某個中藥鋪子里失散多年的女兒,可沒听說連蛇蟲鼠蟻也怕進中藥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