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晚上,丁蘭心又一次失眠了。
程四季真的是一個很實際的人,在晚餐後的閑聊中,他給丁蘭心講述了自己的創業經歷,家庭背景,又對未來許下了一些承諾,好像他們是戀愛已久的情侶,下一秒就可以去結婚登記似的。
他甚至說到婚禮,程四季有些抱歉地說他不打算辦婚禮,因為可能會對兩個孩子造成傷害,他希望登記後請雙方親友吃一頓飯就行了,不收紅包,之後兩個人帶孩子做一次遠途旅行,當做慶祝。
「至于婚紗照,隨你高興吧,只是就算是拍了,也不能掛出來的。」他笑呵呵地說,「當然,戒指肯定要給你買的,你自己去挑,挑個大點兒的鑽石,一克拉的,好不好?」
丁蘭心從頭到尾話都很少,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有一個恍惚的瞬間她覺得這一切很可笑,ˋ就像一場鬧劇一般,但回頭一想又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很合理,合理到令她挑不出一絲不妥當的地方。
帶著這樣矛盾、困惑的心情,她怎麼都睡不著,甜甜在身邊睡得很熟,丁蘭心干脆下了床,推開移門走去了陽台上。
夜已深,小區里靜悄悄的,只有很少的幾扇窗還亮著燈光。四月初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迎面吹來的風帶著寒氣,凍得丁蘭心越發清醒了。
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左邊,空蕩蕩的陽台,只有她一個人在。她抱起雙臂,雙手漸漸沿著手臂向上,最終形成了一個抱肩的姿勢。
丁蘭心想她真應該多披一件衣服出來的,太冷了,冷得她又想起那個暖烘烘的人了。
口袋里的突然響起了微信提示音,丁蘭心的呼吸都有些停滯了,飛快地掏出,迫不及待地打開微信頁面,她想她一定不是在期待誰,但是在看到邵錦文的頭像時,不知怎麼的,心里滿滿的都是失望。
這樣寂靜的一個夜晚,原來失眠的人不止丁蘭心一個。
邵錦文也睡不著,因為他壓力實在太大了。
他和丁蘭心通︰「今天Mark來問我了,問我為什麼婦保會交給祁崢,問我為什麼不征詢他的意見,問我祁崢要是開發失敗,或是達不成指標,造成大家都拿不到獎金,誰來負責。」
丁蘭心靜靜地听他說著。
「後來,我又給Karen打,把情況對她說了一下,Karen就問我,為什麼會這麼焦慮,我說因為祁崢這個人……呵,我真是有點吃不準他。真的,丁丁,培訓的時候祁崢給我一種感覺,他是做銷售的料,但是這幾個月下來,他所表現出的能力令我產生了懷疑,他Q1的銷量擺在那里,爛得要命,現在Mark心里已經有了想法,你要知道,Z省很多優秀代表都是他以前的手下,我有點擔心會留不住他。」
說到這里,邵錦文悠悠地嘆了口氣,「丁蘭心,你告訴我,你不是在耍我。」
丁蘭心被他逗笑了︰「師兄,我從沒有耍過你。況且,我們其實是一條船上的人,Karen,你,老曹,我,祝敏,祁崢,我們都是一伙的。所以,給祁崢一個機會吧,要你最初的判斷,他不會讓你失望的。」
邵錦文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好,我會去搞定曹振平。」
祁崢在紅會醫院拜訪醫生,一間間診室輪,與每個醫生都聊了一會兒。
他現在終于明白拜訪客戶的重要性,再也不敢放松,從早到晚都奔走在幾家醫院。連著婦科開院內科室會時,醫生都會拜托祁崢準備一套關于同類藥品異同點的PPT,祁崢幾乎是熬了兩個通宵,才把片子做好。
困極了的時候,他就去陽台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
隔著一面牆,對面就是1201,但已人去樓空。祁崢背脊靠在牆上,仰望夜空中稀疏的星,猜測著她是否已經入眠。
祁崢每次都是把陸林君放到最後拜訪,一是因為她太忙,二是因為,在陸林君面前,他可以放松一些。
這一天,他剛要走進陸林君的辦公室,接到一個,對方是個溫柔的女聲,問︰「是祁崢嗎?你好,我是Karen,還記得我嗎?」。
祁崢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Karen是誰,立刻說︰「當然記得,Karen,你好。」
「方便嗎?」。
「方便的。」他站在走廊里,「我在醫院,找我有事嗎?」。
「沒什麼事,就是找你聊聊。」Karen的語氣里帶著笑意,「祁崢,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下,Q1的三個月,你的分產品銷量各是多少?」
祁崢一怔,做了答︰「一月沒銷量,因為所有的醫院都沒有開發成功。二月底開發成功紅會醫院,樂妍消片劑進了兩百盒,洗劑一百瓶。三月初開發成功春暉醫院,然後我主管開發成功的兩家小醫院也劃給了我,A縣第一人民醫院和B縣泰林醫院,三月總的銷量是樂妍消片劑一千兩百盒,洗劑八百二十瓶。」
「進藥最大的醫院是哪家?」
「賦江市紅會醫院。」
「最後有壓貨嗎?」。
「有。」祁崢有點不好意思,「最後一天,壓了六百片劑,四百洗劑,壓太多了,到現在都沒有再進過貨。不過我每天都在跑,最近幾天,開方量上來了。」
「所以,Q1指標完成了?」
「完成了,還超了兩萬,不過我指標本來就很低,只是別人的一個零頭。」
「Q2的指標分好了嗎?」。
祁崢不明白Karen到底要問什麼,但還是一五一十地回答︰「還沒確定,我在等老板消息,如果賦江婦保醫院的婦科劃給我,那指標就會有一百多萬。」
Karen笑了︰「你有信心完成嗎?現在都四月中旬了。」
祁崢沒有立刻作答,思考以後才說︰「只要真的劃給了我,我就會努力去完成。」
「Hey,Boy,你似乎有點沒信心哦。」Karen在里輕輕地笑,「這很不像我在北京認識的那個年輕人,那時候他很有活力,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個超有魅力和感染力的人,當時我對他期望很大,這才幾個月啊,這個年輕人怎麼就自亂陣腳了呢?」
祁崢沒有,北京之行還歷歷在目,回頭去看,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是躊躇滿志的,還因為身邊有了丁蘭心,令他更有沖勁和動力。
但是現實真的是很殘酷,這句老掉牙的話時不時地在祁崢腦中響起。他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幾年前放棄念書對他的人生軌跡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可是如果時光倒轉,他依舊會做那樣的選擇,因為在當時,他已經沒有其他出路。
祁崢抹了把臉,先前對著大老板的那種拘謹很神奇地消失了,他平靜地說︰「Karen,你是不是勵志電影看多了,以為每個小人物最後都會有大作為?但是現實中,並不是我說一句‘我有信心’就真的可以把事情做好了的。我做事向來追求腳踏實地,不會給空頭支票,我知道Victor和你的壓力,我自己也有壓力,我只能說我會盡全力把事情做好。請你不要認為我很消極,我並不是個悲觀的人,我只是有自知之明,請你,我一定會付出百分之兩百的努力。」
Karen沉默了一會兒,收起了那份開玩笑的語氣,正色道︰「祁崢,我今天打給你,第一是想看看你對數字敏不敏感,一個合格的銷售,必須是對自己負責的市場數據了如指掌,張口即來的,這一點,你合格了。第二,我是想听听看你對開發婦保醫院有什麼想法,其實,如果你開口就告訴我你有信心,我反而會在心里打一個問號,你有顧慮才應該是正常的反應。這樣,Q2賦江婦保的指標我來給你定,不給你太大的壓力,婦科兩種產品總銷量八十萬,以我對你的評估,你應該可以完成。」
掛下,祁崢覺得Karen真的是在逗他,開發都還是沒影的事,八十萬的指標是哪兒來的?他靠在走廊牆壁上思考,這時,陸林君從診室里走了出來。
「祁崢?」她看到他在走廊上,有點奇怪,「你在做什麼?干嗎不進來?我現在午休,沒有病人。」
祁崢又抹了把臉,對著她笑︰「陸醫生,我剛才在接。」
陸林君走到祁崢面前,打量了他一番,問︰「你怎麼了?心事重重的。」
面對陸林君,祁崢卸去了防備,低聲說︰「我老板讓我開發婦保,壓力有點大。」
「婦保?那麼大的醫院,這是好事兒啊。」陸林君不解,「你們做藥代的,難道不都是想要分到大醫院嗎?」。
祁崢反問︰「陸醫生,您覺得婦保婦科,三個月能開多少盒樂妍消?」
「說不好,婦保的婦科每天門診有十來個醫生,還不包括專家,每個醫生平均接待六十個病人,那一天的門診量就有將近一千個,消炎藥和洗劑又是很常規的用藥,所以如果醫生認可了你們的產品,那一天四五百盒的量也是有可能的,尤其舒月朗已經落標了。」
陸林君的分析有數據做依托,給了祁崢很大的信心,見他皺著眉頭在想事情,陸林君嘆了口氣,說︰「祁崢,我覺得你有點把醫生妖魔化了,其實做你們這行,有一點是很忌諱的,就是只和醫生談那些‘實際的東西’。」
祁崢知道她指的「實際的東西」是什麼,集中精神虛心傾听,陸林君繼續說,「其實大部分的醫生在開方子的時候,都是依據患者的實際病情來定,不會昧著良心開不對癥的藥。這一點,你們藥代必須要和醫生達成共識,銷量不是靠盲目的開方來沖的,只要產品療效好,副作用低,安全可靠,醫生都會願意開藥,誰不想病人早點兒好,對不對?其實醫生真的很辛苦,工作強度大,還要面臨醫患糾紛。婦科是很容易產生醫患矛盾的一個科室,因為女病人不容易遵照醫囑用藥和保養,所以病情很容易復發,這就造成了婦科的醫生壓力都很大。有些人治了幾個月都治不好,她不會反省自己的私生活是否衛生,只會說是醫生無能。基于這個情況,我給你一個建議,你去跑婦保婦科的科室時,不要太過急功近利地推藥,而是要努力和那些醫生成為,听听她們的抱怨,理解她們的付出,偶爾送點兒你們公司的小禮品,醫生也是人,不是神,更不是妖怪,你要她們接受你的產品,最先要做的,是讓她們接受你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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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了Karen的拍板,華東區第二季度的指標終于確定。
祁崢的季度指標從八萬塊一躍到了一百萬,其中婦保就佔了八十萬,還有兩個半月時間,幾乎是迫在眉睫,邵錦文回上海前,帶著祁崢和祝敏去醫院認識醫生,並請相關科室幾個關鍵人物吃晚飯。
大概是因為邵錦文這個人氣場有些壓人,餐桌上,藥劑科的幾個醫生都放不開,沒人喝酒,氣氛就不是太好。吃完飯,五十歲的婁主任意猶未盡,提議去唱歌,邵錦文頓時心領神會,關照了祝敏幾句後,就告辭離開了。
祝敏面對客戶時笑靨如花,轉過頭來時臉色臭得要死,婁主任趁人不注意已經往她**上模了兩把了,祝敏咬牙忍下,祁崢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打算。
一群人轉戰KTV,祁崢開了一個豪華大包廂,有些醫生回家了,但還是有五個醫生過來玩,三男兩女,都是中年人。
進到包廂,他們立刻就放開了,點酒的點酒,抽煙的抽煙,點歌的點歌,除了兩個女醫生會拉著祁崢說,三個藥劑科的男醫生完全就當他不存在,只是把他當成付款機。
婁主任一直坐在祝敏身邊,摟摟她的腰,模模她的手,祝敏強忍下心里的厭惡,笑嘻嘻地與他聊著天。服務生把兩籃子酒提進來了,祝敏臉色一變,婁主任已經讓人開了一瓶洋酒,給祝敏倒了一杯,說︰「小祝啊,今天咱們第一次見面,我覺得我們很投緣,來來來,干了這一杯,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機會要接觸呢!」
祝敏賠笑︰「婁主任,我開車來的,不能喝啊。」
「沒事兒,一會兒找代駕,不喝是不給我面子啊!」
祝敏進退兩難,看這架勢,這伙人是不打算放過她了。正在猶豫時,祁崢已經坐到了她身邊,手里舉著一個裝滿酒的玻璃杯,和婁主任手里的杯子踫了一下,說︰「婁主任,祝敏可是咱們的司機,一會兒指著她送咱們回去呢。咱倆今天也是第一次見面啊,我敬您一杯,以後還要請您多多指教,先干為敬。」
說罷,他就仰起脖子,把一杯洋酒喝得精光。完了還朝著婁主任亮了亮杯底,臉色一點都沒變。
婁主任愣在那里,邊上的兩個女醫生幸災樂禍︰「老婁!虧你還叫酒神,千杯不醉!每次都能把人家小代表放倒,瞧瞧人家年輕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啊,今天你可是踫到對手了呦!」
婁主任哈哈大笑起來︰「小……小什麼來著?」
「小祁,祁連山的祁。」祁崢微笑。
「小祁,小祁好酒量!我就喜歡喝酒爽快的人。」婁主任也一口把酒干了,看了祝敏一眼,祝敏趕緊把兩個人的杯子都倒上,婁主任眯著眼楮打量祁崢,說,「小祁啊,你是不知道,老婁我別的嗜好沒有,就是喜歡喝幾杯,但是我又不喜歡喝醉,所以每一次都是陪我喝酒的人倒霉。」
祁崢依舊在微笑︰「婁主任,今天我過來,就是陪你們喝酒的呀,您喜歡怎麼喝,我都奉陪。」說著,他不動聲色地把祝敏拉到了身後,又一次舉起酒杯,「今天我老板請客,我也正好揩他的油,婁主任,我再敬您一杯,我們喝得盡興,不醉不歸。」
毫不猶豫的,又一口把酒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