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周歲,何子衿深覺自己從嬰幼兒時期煎熬出來了,起碼,她拒絕吃女乃沈氏也沒啥意見了,乳牙出了三四顆,十分酥軟的魚啊肉的也能吃一些。還有,她自覺長大了,更兼多多吃飯身體倍棒,沈氏出門也喜歡帶著她。要知道,周歲前何子衿真的沒出過何家大門一步,沈氏養孩子精心,冷了熱了的,頂多是抱著何子衿在院里曬曬太陽,外頭人多,沈氏不放心把閨女帶出去。
現在閨女略大些,相熟穩妥的人家,沈氏都會帶著何子衿出去串門子,讓她多見些人,以免養成膽小的性子。
沈氏並不是碧水縣人,她家是離碧水縣幾十里長水村,因緣際會嫁到何家,故此在碧水縣認識的人有限,還是嫁進這一二年,與本家的幾房女眷熟悉了些。如現在這位本家堂嫂李氏,就素與沈氏說的來。
李氏丈夫何忻與何恭是同族兄弟,何忻年過四旬,頗有些家資。李氏是填房,年紀倒與李氏相仿,說起來這也不算啥,只是到底不是原配,又因李氏生得俊些,便常在人們的話里話外。李氏抱著何子衿,喜歡的了不得,命人拿了女乃糕來,還細心的問沈氏,「子衿會吃這個不?」
沈氏笑,「她什麼都吃,昨兒趁我不注意,焦溜丸子塞嘴里一個,嚇得我趕緊摳了出來。牙還沒長出三顆半,也不怕噎著。嫂子放心,糕點是無妨的。」
何子衿強調,「四顆啦!」什麼叫三顆半啊,她已經長出四顆牙啦!何子衿天天在鏡子里照來著,自信絕不會數錯。
沈氏臉一板,「就知道 嘴。」
李氏樂得不成,笑,「你看,她似听懂一般。」
沈氏臉板不住,也笑了,「磨牙的很。」
丫環捧來女乃糕,李氏拿了一塊遞給何子衿,何子衿女乃聲女乃氣的道了謝方有模有樣的接了,小口小口的吃起來。李氏模著何子衿頭上的羊角辮,笑,「這孩子你教的好,真是招人喜歡。」
「嫂子沒見她淘氣的時候。」沈氏笑謙兩句,其實心里也覺著閨女懂事可愛。
李氏卻是羨慕的很,道,「要是給我這麼個孩子,不要說淘氣,折我十年壽我都願意。」李氏這填房,尷尬的地方就多了。元配嫡子已經成親,因丈夫待她不錯,繼子與在她面前也恭敬,只是,到底沒自己的孩子,心下難免不安。
沈氏勸道,「嫂子同我認識並非一日,那些勸人的車 轆話我就不與嫂子說了。但有一件,咱們女人不比男人,女人在世上格外艱難些。就是子衿,嫂子瞧著她好,我與她爹爹心里也疼她,只是,她再好,只因投了個女胎,便有千般好也都不好了。我如今在家的光景,瞞不過嫂子,我要認真生氣,恐怕早氣死了。我若氣死了,難道有誰來心疼我一疼?嫂子听我的,咱們本就活的不易,若自己不疼惜自己,誰還疼惜咱們的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沈氏與何恭情分雖佳,奈何同何老娘不對盤。如李氏,上頭並沒婆婆壓著,且自己做了婆婆的人,奈何卻是填房,年紀與繼子相仿,便是做了婆婆,在繼子與繼子媳面前也略有尷尬。
沈氏這樣說,李氏不禁一嘆,「是啊,咱們女人,就得自己疼惜自己。」
李氏沉默片刻,又笑了,道,「看,好容易你舍得把寶貝丫頭抱出來給我瞧瞧,又說這些掃興的話。」
沈氏一笑,「那就罰我多吃幾塊嫂子這兒的好點心吧。」
李氏指著她笑,「你這也是做娘的人了,仔細子衿笑你。」
沈氏拈帕子為女兒拭去嘴角沾的女乃渣,繼續與沈氏說笑。
沈氏與李氏交好,何老娘便有許多意見,私下同兒子道,「你三不五時的就去你忻堂兄家串門子,我也不好多說。那個李氏,你看平日里誰去她那里,就你總去,也不嫌人家笑話。」
何恭倒是很理解妻子,為妻子圓話道,「相熟的人也沒幾個,尋日里便同忻大嫂子說得來。忻大嫂子無非是年輕些,也是同族女眷,縱有些來往也沒啥。子衿周歲,忻大嫂子還托人送了一幅項圈手腳鐲過來,很是喜歡子衿。」
何老娘將嘴一撇,不屑,「一幅項圈手腳鐲就收買了你,你這眼皮子也忒淺了些。」
何恭面兒上有些過不去,道,「娘這是說哪里話,我豈是這樣的人。我是覺著,忻大嫂子因是填房,年紀輕些,人們方有些偏見。其實為人不差,娘想一想,忻大嫂子嫁進這一二年,可有什麼不好的事?只要人品可靠,又不是外人,走動些也沒啥的。何況是女眷來往,娘就放心吧,不打緊的。」
何老娘听兒子這一套話,心下更是不樂,冷了臉道,「隨你們去吧,反正我給你提了醒兒。你年輕,性子活泛,不樂意陪我這老東西在家悶著,這我心里清楚。只是,要我說,縱來往,閑了往你賢姑母那里坐坐,學些個貞烈賢淑倒也罷了。」
見母親不悅,何恭唯有喏喏虛應。
何恭領了母親的訓導回房,喝過茶,便一長一短的與沈氏說了。沈氏淺笑,自有應對,「母親最是心疼咱們,母親的話,再不會錯的。我一直想著去賢姑太太那兒說兒,咱們闔族女子,哪個不以賢姑太太為榮呢。只是你也知道,賢姑太太最是個愛清靜的,真不好三不五時的總去。我听說賢姑太太篤信佛事,母親的壽辰又快到了,我抽空抄了平安經,想著明兒就去賢姑太太那里,求賢姑太太鎮在菩薩面前,給母親祈福,你說可好?」這位賢姑太太是何家有名的一位姑太太,年輕時便守了望門寡,自此終身未嫁,很有些貞烈的美名兒。
何恭哪里會說不好,只覺著自娶了沈氏簡直事事如意,再無半點不順心,渾不知婆媳已無形中交鋒一次。沈氏又取了新衫給何恭試穿,一面道,「母親做壽時的衣裳,我已托人去做了。按理母親的衣裳都該我做才是,只是有子衿這淘氣的丫頭,竟一時半刻也離不得我。再者,母親操勞了大半輩子,該是享些清福的時候了。托人給母親捎來的衣料子,多是綢子緞子,我以前也沒做過,倘或做的不好,倒糟踐了東西,何況又是著人送來的上等好料子,更得仔細。我想了又想,便尋了妙手坊的裁縫幫忙,精精細細的做上一身,到了大壽時穿,既體面,也是咱們兒女的孝心。」
何恭相貌雖平庸些,不過年紀正好,身量亦佳,一襲天青色長衫穿身上,很有幾分斯文。沈氏看著點頭,兩指撫在何恭新衫袖口的瓖邊兒上,道,「如今家中事忙,瓖邊兒還成,可惜沒空繡些繡紋,不然才是好看呢。」
何恭柔聲道,「這就很好了。你既要帶子衿,又要服侍母親,還要做這些針線,料理家事,也別太辛苦。」
「咱們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只要母親身體康泰,子衿平安健壯,事事順心,我辛苦些怕什麼。」沈氏抿嘴一笑,正與丈夫四目相對,又不禁紅了去,螓首微低,露出一段潔白的頸項。何恭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兩指捻住沈氏細膩盈白的耳珠,沈氏輕推丈夫,問,「衣裳可覺著哪里不合身?」
何恭自幼念聖賢書長大,到底還記得聖人教誨,並非白日輕狂的性子,輕咳一聲,「你的針線,素來最合身的。」又問,「咱們子衿呢?回來還沒見她。」
「今天不知道犯了什麼牛心左性,非說長大了,以後自己住一間屋子,不睡隔間兒了。我不應,她賭氣睡覺去了。」沈氏也實在發愁何子衿,種種怪癖頗叫人哭笑不得。譬如,早早便不喜歡吃女乃,這年頭,富裕人家有女乃媽子,孩子吃到六七歲的也不稀奇。何家無此條件,沈氏年輕,女乃水也充足,倒願意寶貝女兒多吃兩年再斷女乃,結果何子衿長了牙就不樂意再吃女乃了。沈氏以往只听村子里人說孩子斷女乃如何如何麻煩,到了她閨女這里,竟不費半分力氣。再譬如,別人家閨女起碼要十來歲才有自己的屋子,這丫頭,這還乳臭未干呢,就起了分屋子的念頭。沈氏頭疼的很,與丈夫抱怨,「別人家養十個也沒咱們這一個費心,每天想起一出是一出。」
何恭渾未當回事,笑道,「叫了閨女來,我勸勸她就好了。她年紀還小,自己在一間屋里,晚上會害怕的。」
沈氏命翠兒去叫何子衿來,「晌午睡了午覺,這會兒別讓她睡了,不然晚上該犯夜了。」
其實何子衿並沒睡覺,她是在為自己爭取獨立臥室的權力奮斗,可不論她怎麼說,她娘就是不同意。何子衿琢磨著,這事兒還得落在她爹身上。無他,她爹耳朵根夠軟。
她爹回來的時候,何子衿在隔間兒早听到了,她硬是沒動,就是拿喬等人來叫。翠兒一來,她也沒擺臭架子,很俐落的起身就去找她爹了。
她爹天生好脾氣,很滿意的瞧了白白女敕女敕的閨女一回,見閨女撅著個嘴,忍笑道,「還生氣呢。」
「哼∼」何子衿哼。
何恭抱了女兒在懷里,耐心講道理,「你年紀還小,晚上那樣黑,你娘不放心你。」
何子衿道,「我又不怕黑。」
何恭又說,「你看,咱們屋子都住滿了,沒空屋子給你住啊。」
何子衿早想好了,道,「西間兒!」
沈氏道,「你少胡說,西間兒是你爹的書房,難不成你打算睡書房?」
何子衿伸出兩根肉肉的手指,「爹爹,兩間,書房!我,睡一間!」倒不是她有意簡練,實在小孩子口水多,多了容易叫口水嗆著。故此,何子衿暫時只得言簡意賅著,想話嘮一回都不成,天知道她有一肚子的道理想跟她娘掰一掰哩。
何恭笑與妻子商量,「不如就給丫頭收拾出一間做臥室,讓她睡兩宿,睡不慣再回隔間兒是一樣的。」
「你就慣著吧。」沈氏原是想丈夫把閨女這奇怪念頭熄下去的,不想這人忒好,倒給這丫頭三兩句給說動了。
何子衿得意的再哼哼兩聲,湊在何恭耳邊嘀咕兩句,逗的何恭哈哈直笑,沈氏好笑,「這是說我壞話了?」
「沒有!」何子衿響亮否認,天地良心,她只是為獲得獨立臥室開心罷了。而且,終于不用半夜醒來听到奇怪聲音啦∼她娘真是不識好人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