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看來,何老娘的日子絕對是越來越好的,哪怕何恭一直就是個秀才,考好幾年也沒考上舉人。但,這家人的確是會過日子。且不說田地越來越多,就是何子衿,兩盆花兒八百兩,這跟財神爺有啥區別哪!許多人一輩子不要說八百兩銀子,就是八十兩也沒見過呀!
一家子,日子過得好了,是有欣欣向榮之氣的。
在外人看來,何老娘家便是如此。
如今,誰不羨慕他家有何子衿這樣會賺錢的丫頭啊!都說何子衿是天上神仙傳授的種菊花的本領,雖然許多人不信,也有許多人是信的,不然,憑她一個小丫頭,如何能種出這樣金貴的花兒來呢?
便是與何家祖孫干過仗的三太太都羨慕的在家里巴嗒嘴兒,「都說丫頭是賠錢貨,要是個個兒有那臭丫頭的本事,生一屋子賠錢貨也甘願哪!」
當然,這是外人的看法,于何老娘,何老娘如今卻是覺著,日子真是過不了了呀∼
這絕對是何老娘的真心話!
欣欣向榮的日子怎就催生出何老娘如此頹喪的心境來呢?當然,這是有原因滴!原因不是出在別人身上,就是出在何子衿身上。
也不是什麼大事,完全是非常小的一件事。
何子衿斗菊會結束就同三姑娘兩個往家趕,終于在重陽前趕回家,要知道,何子衿是買了許多禮物的,家里人人有份兒,東西太多,也分了好半日,接著又是重陽節,熱鬧忙碌也沒顧得上整理自己的東西。
一直到重陽節過完了,因家里螃蟹多,何子衿早上還早起做了回蟹黃兜子給家里人吃,何老娘一口氣吃了八個,險撐著。連沈氏這素來少吃螃蟹的人,也覺著對胃口,贊了何子衿一回。關鍵是,一頓就把家里剩下的螃蟹吃去大半,余下的沈氏醉一些醬一些就夠了,省得浪費。
日子這樣的順遂,何老娘偏生覺著這日子沒法兒過了。起因就要從這吃過蟹黃兜子的早飯說起,何子衿如今騰出手來整理自己從州府帶回來的私貨,她發了財,不僅是給家里人都帶了禮物,還有余嬤嬤、周婆子、翠兒、小福子也人人有份兒的。余嬤嬤周婆子翠兒都是一人一只銀戒子,小福子則是一塊湖藍的衣料,一並給了翠兒。
余嬤嬤得些東西,主僕二人情義深厚,何老娘還是可以忍一忍的。听說何子衿還給周婆子翠兒兩個銀戒子,何老娘整個人頓時都不好了。竟然,還給翠兒周婆子一人一個銀戒子!何老娘心疼的直抽抽,偏生又不能說。她便是心直口快,也明白家里使喚的這些人,東西給都給了,她再說些不好听的,或是要回來啥的,也會寒了下人的心。
于是,何老娘就憋啊憋的,憋的心肝兒疼,還是忍不住命余嬤嬤叫了何子衿來,且打發了余嬤嬤出去,親自私下與何子衿說了一回,「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咱家不是那等大戶,有那閑錢打賞。有這銀子,給你兄弟買一塊兒墨一刀寫字的紙都夠了。」
何子衿知道何老娘心疼銀子,安撫她道,「祖母只管寬心,我這不過是小錢,咱家的產業都在祖母手里呢,以後我那些銀子置了地,田里的出息也給祖母收著好不好?祖母別怕以後沒錢,有錢的日子在後頭呢。何況,主家有了喜事,打賞了,下人自然同喜。以後,他們就會知道,主家好了,他們便會好,自然更加用心服侍。不然,主家好了,他們是這樣,主家發達了,他們還是這樣……這樣過著,他們會不會覺著,勤快是一樣,懈怠也是一樣。凡用人,就得賞罰分明。就是田里的佃戶,哪家打的糧食多還要多賞些呢。家下人也是一個理。祖母別心疼這些小錢,好日子還有呢。」
賞都賞了,反正不能再要回來。何老娘再三同自家丫頭片子道,「有喜事賞這一回便罷了,也不要總賞,總賞要叫人覺著冤大頭了。」
何子衿笑應,「知道了。」
當天,何老娘再次同余嬤嬤感嘆,「這丫頭就是像我啊。」
余嬤嬤︰……奴婢老眼雖有些花,也看到太太您的老眯眯眼每每盯在奴婢手上的銀戒子上拔都拔不出來了喲∼阿彌佗佛,幸虧大姑娘不像太太您吶∼
其實,何老娘雖嘴上不會說,但是,她還是覺著,自家丫頭是個心里有數的,而且,已經那啥勝于藍了……罷了罷了,反正丫頭會賺錢,打賞些就打賞些吧∼得了何子衿的安慰,何老娘方覺著釋然,日子也能湊合著往下過了。
何老娘還在心疼銀戒子的事兒,何家便收到了胡家的帖子,十月初十是胡老爺大壽,請何家去赴壽宴。
打發走胡家下人,何老娘嘖一聲,瞅何子衿一眼,「神了!」
何子衿嘴角翹一翹,接過余嬤嬤手里的帖子給何老娘念了一遍,沈氏笑,「離十月初十還有些天,丫頭們把新衣裳都做好,到時好穿。」
何老娘與三姑娘道,「我的衣裳也著緊些。」家里數三姑娘針線最好,以往催著三姑娘做繡活兒掙錢,何老娘的針線大都是何子衿做。這次因料子好,就看不上何子衿的針線了,何老娘自稱艱苦樸素的人,點名兒要三姑娘幫她做衣裳。
三姑娘笑應,「是。」
何老娘道,「還得教教阿冽阿念規矩,甭去了叫人笑話。」
何子衿笑,「他請咱,咱們去,有啥可笑話的?阿念阿冽在家里也不是會胡來的人,去別人家更不會失禮。」
何老娘嘆,「你哪知道大戶人家,我看你樣樣都好,去寧家不照樣踫了壁。」一不留神,把寧家那事兒說破了。何老娘知道小孩子家的性情,何況在她老人家心里,自家丫頭片子剛那花兒賣了大錢,正是意氣之時,听這話定要覺著沒面子的。難得何老娘這般心直口快之人,竟想得這般周全。誰曉得,何子衿眉毛都未動一根,笑,「踫不踫壁都沒關系,咱們是自家過日子,吃的是自己的飯,沒什麼不坦蕩的。祖母只管放寬了心,在家啥樣,出去一樣。胡家雖是官宦人家兒,可來往是你情我願的事兒,倘是被人小瞧的來往,也沒意思,去一次便罷了。只有彼此客氣,方能長久。」倒不是說何子衿清高,實在是做人的道理,真就奴顏婢膝,或者得一時之利,想長久是難上加難。何況,家里這些人,也不是那種性子,何老娘理不會來那一套殷勤小意之類的手段。與其叫何老娘患得患失、翼翼,還不如大大方方的去,便是有些土氣村氣,想來胡家也不會意外。
何老娘沒主意時,還是願意听一听何子衿的主意的,她老人家活了這大半輩子,其實于人世交往還是有些心得的。就听沈氏道,「這壽禮可怎麼備?」
何老娘看何子衿,「要不,把寧家給的那兩支參帶上,我讓你嬤嬤拿去給張大夫瞧過了,是不摻假的二十年的山參。」
估計何老娘連價都一並估了,何子衿想了想,卻是道,「要我說,備些家里土產便罷了,再搭些壽桃壽面,像許先生過壽時,差不厘便好。不然,倘明年到哪兒去買這參呢?咱家本就是小戶人家,也不用充大戶。而且,二十年的參是中等參,說不得胡家便是用也是用更好的,若送去無用處,也是白搭。」
四個女人商量了回,決定就按尋常的壽禮備,不過,壽面壽桃都從飄香園買,也是碧水縣上好的了。
胡老爺的壽日還沒到,倒是陳姑媽過來,雙眼含淚激動萬分的告訴何老娘一個好消息,寧家終于準備給小陳氏過繼嗣子了。
陳姑媽眼淚刷刷的,擦了一遍又一遍,臉上卻是笑的,嘆,「快十年了。」
何老娘亦嘆,「這回芳丫頭總算有個盼頭兒了。」亦勸,「莫要流淚,咱們該為芳丫頭高興才是。」
余嬤嬤端上茶來,三姑娘何子衿順手接一把,一個奉予陳姑媽,一個奉予何老娘,余嬤嬤將剩下的一盞遞給陳二女乃女乃。陳姑媽接了茶卻是顧不得喝,笑,「是啊,我實在喜的了不得,過來親與說一聲,咱們一道高興高興。」
陳二女乃女乃轉手將茶放在一畔方形幾上,笑,「我在家里也勸母親呢,的福氣在後頭,過日子,只看以後。」自陳大女乃女乃去念了經,陳二女乃女乃又生了雙胞胎兒子,已然是陳姑媽身邊的第一人。人逢喜事精神爽,陳二女乃女乃的精神氣可不是一般的好。
何老娘點頭,「這話是。」
陳姑媽拭拭淚,念佛,「如今夙願得償,待芳丫頭此事辦好,我就去廟里還願,給菩薩重塑金身。」
大家又暢想了一番小陳氏今後的好日子,陳姑媽這才道,「說來,我早就想過來,節下一直忙忙叨叨的,實在抽不開身,一直拖到今兒個。」陳姑媽瞅著何子衿直笑,「子衿如今真是出息,我听說斗菊會上上百盆花,咱子衿拿了個第三。」
何子衿正听著長輩們兒,乍聞此語,笑道,「這也是湊巧,我那花兒入了大人們的眼。」
「說是湊巧,怎麼別人湊不了這個巧兒呢。你那幾個,與你一道念書的,沒人有你這本領。」陳姑媽笑嘆一回,頗有些孩子是別人家的好的意思。其實,也的確是別人家的要好些。
陳二女乃女乃笑,「是啊,二妞說起來,羨慕你羨慕的了不得。」
何子衿笑,「二妞姐這是替我高興呢,我家不似姑祖母家這樣的大家大業,故此,自己學些本事日後也好在這世道立足。如姑祖母家的,那是生來就要做大家的,就是到斗菊會上,我是賣花兒的人,們是競價買花兒的人,這如何能一樣。」
陳二女乃女乃給何子衿奉承的不禁一笑,「你這丫頭,就是嘴甜。」
陳姑媽將手一擺,「什麼大不大家的,她們要有你的本事,我夢里樂醒。」
「哎,孩子家,各有各的好兒。」何老娘說句車 轆話,不經意的雙手一疊,腕上兩只金鐲相擊,不經意的發出「叮」的一聲。
陳姑媽不聾,放眼一瞧,道,「好亮堂的鐲子!我倒沒見戴過,這黃澄澄的,瞧著是剛打的!」
何老娘一幅抱怨天抱怨地的樣子,「哎,說到這個我就發愁,好容易那花兒賣了些銀子,丫頭也不知過日子的道理,非得給我買個這個回來。你說,能當吃還是能當穿,一下子,好幾畝地進去了,叫人惱的很。」說著,何老娘抬手攏一攏鬢間一絲不亂的花白的頭發,那大金鐲子往自腕上往臂上一滑,更是耀眼,何老娘繼續抱怨,張嘴就是一套胡編,「這麼個金圈子,沉的很,我是戴慣了我以前那對老銀鐲的,本不想戴這個,誰曉得不戴丫頭還不高興,天天逼著非叫戴。唉,我還說呢,我這輩子,就是恭兒他爹活著時這樣管過我,如今都是我管人,不想又有個要管著我的了。」
何子衿︰……求您老炫耀時甭用這麼哀怨的口氣好不好……
陳二女乃女乃嘴快,且很會捧何老娘的場,笑道,「看舅媽說的,孩子還不是孝順你。要是我們二妞出門給我買倆大金鐲子回來,我還不知怎麼歡喜。子衿實在懂事是真的。」
陳姑媽笑,「你舅媽心里也歡喜著呢。」
何老娘笑,「歡喜,也盼著她們小孩兒家學會過日子呢。只有她們有這片心,買不買鐲子的都歡喜。」
「是哪。」陳姑媽笑。
陳二女乃女乃如今正是春風得意,兩只眼楮亮閃閃的望向何子衿,問道,「我怎麼听說這回子衿去州府住的是何老板家,嗨,咱們自家在州府也有別院有鋪子,子衿,以後去州府,只管住咱自家。」
何子衿笑,「這次斗菊會是忻大伯幫我安排的,我又沒去過,故此,一應都是忻大伯幫的忙。倘下次去,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麻煩伯娘。」
陳二女乃女乃笑,「這是應該的。我听你二伯說,你那花兒可是緊俏的了不得,你姑祖父想要兩盆,都沒輪上。」
「二伯娘這是在逗我,拍行第一位的鳳凰振羽就是姑祖父的鹽行拍得的。姑祖父後來倒是著人送信想要我兩盆綠菊,只是那會兒都有去向了,我想應也沒花兒呀。」陳姑丈的確的著人問綠菊的事兒了,只是那時何忻要走兩盆,還有兩盆何子衿已打算送寧家的,便沒應。何子衿噙著笑問,「這也奇了,姑祖父有一盆鳳凰振羽,打點人足夠了,或者倘他早兩日說,我定要勻一盆綠菊給他的。偏生沒早些說,姑祖父可不是那等磨蹭的人,他素來事事在先的。」
陳二女乃女乃笑,「這我就不曉得了,倒是明年,你可得給你姑祖父留兩盆好的。」
何子衿笑眯眯地學陳二女乃女乃,「這我就不曉得了,誰知道明年花兒長得怎樣呢?」
陳姑媽低聲道,「我听說,今年總督大人要打點一位大有學問的先生,非得要奇異些的花兒,子衿那綠色兒的罕見,倒比排第一的更入總督大人的眼呢。」
何子衿點點頭,「原來是這樣,看來這次真是我運道好。」原來是這樣,上有所好,下必興焉。總督大人喜歡什麼,下面自然群起效仿。陳姑丈在斗菊會上手夠快,只可惜買錯了花兒,以致後來方叫人去問他綠菊的事兒。
陳姑媽道,「這話別往外頭說去,還有子衿取的那倆名兒也好,叫什麼隱什麼遲來著。」
三姑娘笑,「攜誰隱,為底遲。」
「對對對,反正我不大明白的話兒,听說這樣的名字有學問,可不就給上頭的大人物瞧上了麼。」陳姑媽道,「所以我說,子衿這書沒白念,能取出這樣有學問的名兒來,這才叫秀才們說的‘學以致用’呢。」
何子衿順勢笑謙,「倘不是薛先生教導我那一二年,我也讀不了詩書。」
何老娘笑,「是啊,以往我都覺著丫頭家認得幾個字,會算數,別叫人坑了就行。如今想想,多念幾本書也沒壞處。就是三丫頭,我也叫她多看書。」
陳姑媽笑,「這兩個丫頭,都是百里挑一。」
何老娘又開始叮叮叮的撞金鐲子了,假假謙道,「哪兒啊,就一般的鄉下丫頭,好在知道勤快做活,以後自己掙口飯吃是不愁的。,與咱們年輕時那會兒沒的比。」
听著叮叮叮撞金鐲子的聲音,何子衿則十二萬分的確定︰她真的沒再見過比何老娘更口是心非更會顯擺的人兒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