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下的京城已經非常寒冷,女孩子通常怕冷,徐瓊也不例外,她最常待著的屋里,黃銅盆爐火就放了六個,而且奉行可以不出門、不多走一步,大部分時間都窩在溫暖的室內。
從公主府回來之後,徐芳心春風滿面、唇邊含笑,對這回的唐花宴顯得十分得意,回府後就喜孜孜地窩在洪姨娘的院子里,母女倆促膝而談,難得的融洽,她告訴洪姨娘,宴會里,高陽侯府的小侯爺劉玨對她一見傾心,那位小侯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待她溫柔體貼,說到情動處,完全一副迷了心竅的模樣。
這話傳到老夫人耳里,差點氣得仰倒,真是個不知羞恥的小蹄子,男女私相授受,傳出去能听嗎?旁人只會說徐府教女不嚴、徐府女兒不知廉恥,真要兩情相悅,就該大大方方請官媒來提親,難道她還會對一個庶孫女的婚事指手畫腳嗎?
奇怪的是,向來驕縱的徐芳心听到老夫人的罵言,既沒拿屋里的東西撒氣,也沒找洪姨娘抱怨訴苦,更沒有找幾個大丫頭的碴,根據她院子里那些個小丫頭說,她就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還冷笑連連。
這樣的徐芳心頗令人起疑。
依她那種浮躁的個性,往常要是這麼被叨念,決計少不了要鬧一場,這一回卻是平靜得令人發毛。
老夫人倒是比較關心徐瓊,但是坐著公主府馬車回來的她卻沒說什麼,老夫人想問個究竟,問來問去卻都是棒打棉花,本以為問到重點上,卻又被她裝傻帶過去。
相處的日子雖短,老夫人從兒子口中得知這個孫女居然還打理著兩家鋪子和一間小窯場,如今也不知是什麼機緣能得到元貞公主的青眼,倘若她能嫁給皇親貴族,對家里逐漸見窘的困境可是有相當大的幫助啊。
過了老夫人這關,徐瓊知道還有父親在書房里等著她。
這些長輩們非得這麼心急,就不能等明兒個她睡醒,精神好、元氣足的時候再來問這些事嗎?大伯母也去參加宴會,還和那些夫人們相談甚歡,想知道宴會的細節,大伯母肯定會連芝麻也不掉一粒地講給他們听。
她也知道老夫人和父親關心的是什麼,往好處想,長輩們是關心她第一次參加宴會的情況,壞處嘛,他們想他們的,她做得到就做,自然沒問題,若是悖離她的意願,那就凡事看天意了。
這樣不怕得罪掌權的老夫人嗎?
徐瓊認為,得不得罪人其實不重要,就算沒得罪人,但為了利益所在,到頭來還是會被人家滅掉,若是得罪人,但有利可圖,人家照樣親親熱熱對待。
所以,做個有用的人比什麼都強。
在古代混了這些年,她很早就知道女子的親事其實和男人的婚事沒什麼太大落差,都是籌碼,必須符合家族、甚至是國家利益,這個時代不是她以前那個戀愛自由、可以自己做主婚姻的昌明年代,在這里是不能隨自己高興的。
經過徐明珠那關,徐瓊終于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需要安靜一下,好好想想萬玄奇異夢幻般的求親,她以為自己定會失眠,或許是心底落實了,一躺下去就睡著了。
一旦超過子夜就非要去找周公聊天的體質果然非常不錯啊。
徐府的早膳大多是在老夫人的寶樂堂用的,大房因為人口眾多,除了大老爺會過來,安氏也會過來立規矩、替老夫人布菜,二老爺和範氏則是帶著年紀最小的徐芝過來陪祖母用飯。
遵循食不言、寢不語的古例,徐家人用膳時也是安靜無聲的,外面的小廝來報,江南傳來消息,榮氏產下一女,母女均安。
徐明珠放下箸匙,道︰「讓她好好歇著,歇好了,我會派人去把她接回來。」
小廝下去回復了等在角門的報信人。
這是喜訊,大老爺和二老爺自然免不了一番道喜,安氏與範氏兩妯娌也做了十足的門面工作。
「不是說肚子里的胎兒是男胎,怎麼又迸了個賠錢貨出來?」老夫人不高興了。
這三房到底是怎麼回事,元配生的是個沒用的女孩,原以為這個續弦的肚皮爭氣,不料,生來生去還是個沒用的蹄子,是晦氣。
屋里幾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覷,臉色都不太好。
怪只怪榮氏當初把話說得太滿,懷孕時不可一世的嘴臉就怕人家不知道,結果卻是不盡人意。
「娘,這是喜事,您少說兩句。」徐明珠看著兄長和嫂子的表情反應,連忙截住老夫人的話。
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壓力下,他算是樂天知命了,並沒有因為榮氏生下的不是兒子而焦慮抱怨。
無論兒子女兒,都是他的孩子。
「兒子還有戎哥兒,也不算無後了。」他又道。
「姨娘生的算什麼回事?虧你在朝中為官,不知皇室重嫡嗎?上行下效,百官家中誰敢認庶為嫡的?寵庶輕嫡可是大過,你的一視同仁傳出去會笑掉人家的大牙。」
男人妾室通房成群,這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愛生多少庶子女都是個人的事,女兒簡單,幾許嫁妝就能打發,但若論到承襲家主地位或爵位這樣的大事,庶子再受疼寵也只能閃一邊去。
老夫人這一打臉可把幾個兒子的妾室全都罵進去了,但老太爺照例夜不歸營,整個徐府沒人能壓制住老夫人。
「娘,兒子趕著點卯,有事等下衙再說吧。」徐明珠不耐煩和母親糾纏這種問題,最好的法子就是避開。
對他來說,現今最重要的是在詹事府站穩地位,然後往上爬,婦道人家就是婦道人家,只會糾纏這種一畝三分地的事情,他才幾歲,日子還長得很,哪里就生不出兒子了?
見祖母和父親談得不愉快,徐瓊趕緊把飯扒完,告辭離開了祖母的寶樂堂。她倒是品出祖母話里的意味了,不過,續弦妻才為兒子生下嫡女,都還在坐月子,婆婆就已經打算往兒子房里塞人了。
祖母,您也未免太性急了。
回到王院,春娥替徐瓊褪下斗篷,迎出來的菲菲像是倒豆子似的,把她不在時院子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四小姐,二舅爺有信來,奴婢放在桌上,送來的箱子也堆在次間,還有,婺州的胡管事和徐總管在二門外,等著四小姐召見。」
在徐府,徐瓊行四,這段時日,丫頭們不再稱她大姑娘,而是稱四小姐。
王院里,幾個丫頭的工作十分明確,每當春娥和曉月陪同徐瓊出門,廚房沒有要干的活兒,就歸菲菲和顏舉看家。
春娥負責打理徐瓊的衣物、首飾等細節,曉月負責管銀子、管帳及和店鋪的管事們聯系。
「去請他們進來。」捧著菲菲送上的熱枸杞紅棗黃耆茶,徐瓊很快將二舅的信看了一遍。
二舅的信上寫著,她親手做的皮抹額和皮比甲,外祖母非常喜歡,至于給外祖父的圍脖和五指皮手套,老人家只要有聚會,每每都會穿戴出去獻寶,而她替他們這幾個舅舅和舅母縫制的室內毛拖鞋,穿起來簡直舒服得不得了,感覺在外奔波一天的腳都得到休息,又能走更長遠的路了。因著年節將近,手頭上生意忙碌,故而將節禮一並寄上,讓她多裁兩件新衣穿,至于商談的合作事宜,他接著會來京城一趟,屆時再商量細節。
信上絮絮叨叨,言語真摯。
和舅父談合作,起因于舅父知道她接手了母親的珍玩鋪子,沉寂的店鋪忽然聲名鵲起,還經營得有聲有色,凌駕婺州許多同業。
此舉吸引了官窯注意,多方打听之後,竟然循線找到了褚府,褚家幾個爺一听,非同小可,褚二爺親自去了一趟聚珍堂和徐輔闢室深談,驚訝萬分地發現全部的真相,回家說了外甥女懂陶瓷、會燒瓷器,甚至憑著青白瓷和自己發明的瓊窯瓷吸引了許多追捧的客人,可惜因為出產量太少,就連官窯想買回去參考仿制都沒有辦法,收購者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手的,當傳家寶都嫌不夠,哪會在意官窯的人如何出高價、如何口沫橫飛,怎麼也不願轉賣。
這就更讓那些官窯中人堅持要把徐瓊挖出來的決心,她可是一棵閃亮亮的搖錢樹啊。
沒有靠山又想吃獨食的人,必須擔負令人無法想象的風險,只要有利可圖,人人都想瓜分吞食大餅,褚二爺將其中的利弊分析給徐瓊听,雖然她覺得自己的瓷器生意還不成熟,但她感覺得到舅父們是想張開一張大網護著她。
她知道舅父們的海運生意做得極好,番人對中土的產物,除了茶葉、絲綢還有瓷器都情有獨鍾。
要是能做上海外的生意,倒也是一條路,更何況褚氏家族的名聲夠響亮,招牌夠硬,于是,她決定把海外的生意路線交給舅父們,這也才有了褚二爺決定的京城之行。
徐瓊沒有開箱看舅母替她準備了什麼,舅母對她向來不曾吝嗇,四季都會寄東西給她,讓她感受到外祖家濃濃的情意,她不是沒娘的孤兒,她擁有外祖一家滿滿的愛和疼惜。
她接見了胡二和徐輔,兩人帶來了一整年的賬冊。
她只草草看了幾頁和總帳,珍玩鋪子盈余三十萬兩,糧行少了些,只有五千兩。
「這一年辛苦大家了,鋪子賺錢,大家多勞必有多得,胡管事,這一萬兩銀子是給阿茂的,他的功勞最大,至于老宅全部的人,每人都發一百兩的賞封,誰工作勤快,你看在眼底,就自己增添刪減,你和你媳婦都有三百兩的賞封。」
「多謝大姑娘。」胡二感激涕零,他這輩子活到這把歲數也沒見過一百兩銀子長什麼樣子,最讓他驕傲的是從小就被人嘲笑是傻子的兒子,大姑娘居然包了一萬兩的賞封,就算讓他再活一遍也不敢相信他的兒子真的做到了。
這是為人父的驕傲,他的兒子讓他驕傲。
胡二飛快擦去眼角的淚水,因為太過激動,顯得有些詞不達意,「我……奴才家的阿茂說老宅的窯場有些小,不敷使用,讓老奴請示大姑娘,可不可以蓋一個大一點的窯場?」
「阿茂現在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師傅了,他說怎麼著就怎麼著,全權由他負責,該花多少錢、要多少人力,向徐總管報告就好了。」
「是、是。」
「對了,我記得以前替我們蓋窯場的那個小柴師傅不錯,手藝也好,找他回來蓋大窯場應該不成問題。」
「奴才記下了,回去馬上就讓人去辦。」
徐瓊于是讓胡二先回去了,她又讓春娥重新替徐輔和徐焰沏上新茶。
「小姐讓奴才帶著小犬過來,不知道有什麼吩咐?」徐輔有些緊張。
「不急,這一萬五千兩是給輔叔今年的賞封,五千兩是焰大哥的,至于鋪里人的賞封,我另外有安排,您就斟酌給,務必要公平公正,做事勤快的人有獎勵,偷奸耍滑的人就告訴他,我們店里不用這樣的人,讓他拿了賞封就走人。」
「老奴知道。」大姑娘向來對底下人大方,但要求也嚴厲,懂規矩、做事勤勉,她絕對不會虧待,要是偷懶奸詐,就請回家吃自己。
鋪子里的員工也爭氣,因為大家都知道,外面有許多人削尖了腦袋想進鋪子做事,這年頭,這麼好的待遇要去哪里找?只要自己稍微怠惰,飯碗就會被搶走,因此每個人都是拚命力求表現。
「我想問一下輔叔,京城的聚珍堂要開幕了,您願意留在京城替我打理一切庶務嗎?如果您願意,婺州那邊的事務,我打算交給焰大哥負責。」她心里的藍圖越發清晰明白了。
京城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各種勢力盤根錯結,沒有識途老馬、熟于人事的老人來主持是撐不起場面的。
她自己這個臉女敕的人一看就不是能撐起店面的人,她不想拿自己在京城的第一家店開玩笑。
徐輔看了一眼兒子,又看看自己的雙手。
小姐再一次給自己和兒子機會,要是他答應到京城來,自己的能力可以更往上提升一層,兒子也有獨當一面的機會,何樂而不為?
「多謝大姑娘提拔。」父子倆恭恭敬敬地向徐瓊行了大禮。
「以後就要勞煩輔叔,萬事拜托了。」她向前虛扶了一把,也放下心中重擔。
一家鋪子除了掌舵的龍頭,更重要的是驅使這條龍的掌櫃,徐輔的位置至關重要。
見過了這些人,徐瓊發現自己本來想循序漸進的事全都湊在一塊了,鋪子里瓷器珍玩的進貨事宜雖然大部分托給舅父,可她還有自己的壓箱底,不必操心,但窯場完工以後,她一直抽不出時間去看看。
哎呀,事情好多好多啊。
最讓她掛心的就是京郊的窯場,那個朝她大拍胸脯說萬事有他的萬少爺,會不會放她鴿子?
她當初怎麼就這麼信了他?
需要她確認的事情有那麼多,她哪來的美國時間一直待在院子里等過年?
「四妹妹,我听說你要出門,是要去鋪子嗎?正巧姊姊也想著要同你說,不如找個時間實際瞧瞧鋪子要如何布置,這才能做到盡善盡美,我們一同去瞧瞧可好?」
和徐瓊已經十分相熟的徐錦兒听說徐瓊要出門,穿著的斗篷也不月兌了,隨著她一道過來的小丫頭還抱著一本冊子,里面恐怕全是這些日子以來,徐錦兒攪盡腦汁的成果。
她想要實際驗證。
「有話咱們路上在商量。」徐瓊說道。
不過……
「獅子?」她朝著窗戶喚了聲。
老梅樹上飄下來一個人影,正是獅子。
「這麼冷的天,耳房里有的是暖爐,就別待在樹上了,要是招了涼可怎麼辦?」
那麼冷的天還待在樹上,怎麼都說不听呢?
「小人的身體好得很。」獅子有些無奈。
身為暗衛,噱寒問暖是不必要和陌生的,可是這個女子很唆,常常把他從樹上叫下來,他若置之不理,便讓丫頭們在樹下候著,那三個丫頭也狡猾,不是在梅樹下吃東西誘惑他,要不就喊著手酸腳軟,還會裝可憐,最可恨的那個胖丫頭還揚言要把梅樹砍了,讓他的行動不得不化暗為明,不然就露出點衣料,不然就得動出聲音,他這個暗衛做得還真是窩囊。
知道勸不動他,徐瓊也不勉強,「有事要勞煩你跑一趟,我去萬府不方便,你替我問一下萬公子,京郊的窯場進度如何?得了消息,到東皮胡同的鋪子回我話。」
他也不唆,頷首徑自去了。
徐錦兒知道徐瓊的身邊有得是能人異士在保護著她,徐瓊也不避諱自己和獅子與朱雀之間的對話,徐錦兒對這個妹妹更是不敢小覷了。
她不過是一個飛不出徐府牢籠的庶女,卻在這個妹妹的帶領下開始踏出徐府,還參加了百官不見得去得了的公主府宴,在那里,她交到了雀兒這個談得來的手帕交,甚至還見到了有如神明的萬玄。
那樣不似人間的謫仙,能看一眼已經是她的福分,要不是四妹妹,她哪有機會窺見這些自己一輩子從來不可能接觸到的人事和物。
以前那些小里小氣的嫉妒之心早已盡去,對萬玄那樣的男人更無半點遐想。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天生我材必有用,用不著羨慕別人,每個人會遇到怎樣的人,這都是天注定的。
四妹妹是個不凡的女子,會在她身邊出沒的人自然不會簡單,而她自己很平凡,無法變成像四妹妹那般能干又強韌的女子,但是四妹妹卻給了她機會,她忽然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所以這段時日以來,她伏案苦思、絞盡腦汁,配合著四妹妹的瓷花器,設計了一款又一款的花藝品,她已經想象不出來還要怎樣才能更加盡善盡美了,但是她終于可以告訴自己,能發揮的時候就努力發揮,重要的是過程,至于結果,那已經不是很重要的了,她很安然。
徐瓊向安氏說要出門,她很爽快就允了,只叮囑她們要帶齊僕婦小廝和丫鬟,以策安全。
這些日子,安氏看得出來,這四丫頭絕非一般後院女子能比,一個姑娘家,不只有自己的生意,據說那位已過世的妯娌褚氏更是留了無數的鋪子、莊子和產業給她當作陪嫁。
再則,她還幫了三丫頭一把。
婆婆心里打著要將褚氏的嫁妝納入公中的念頭,安氏卻沒有這層心思,她自己的孩子成就都不高,眼看著三房越來越好,兄弟往後勢必是要分家的,而小叔平步青雲,在朝中炙手可熱,若是往後小叔能在仕途上幫襯一下怎麼樣都無法再往上一步的相公,她又與四丫頭交好,四丫頭也能看在她的顏面上和自己的兒子媳婦們多親近,不只自己得利,互相扶持,徐家一門才能越走越遠、越走越長。
所以,給人方便,以後也是給自己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