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步出戶政事務所,趙曉愛再次確認手里的身分證配偶欄已是一片空白後,緩緩將其收進皮夾。
轉過頭,她對身後的歐凱恩伸出手,「謝謝你一年來的容忍,我們的合作關系終于結束了。」
「我也謝謝你。」歐凱恩也伸出手與她一握,微笑。
無論如何,得以平靜劃下句點,都算是一種慶幸。
「謝我什麼?我從沒盡餅一個妻子該盡的責任。」趙曉愛淡淡回應,「也是,你的確應該謝我,因為你可以把任雪霺找回來了。」
「隨緣吧。」他搖頭,心里卻免不了掀起一陣失落,「許多朋友說她出國了,但沒有人再聯絡得到她。茫茫人海,要上哪去找呢?」
趙曉愛冷冷看著用情至深的歐凱恩,即使一年過去,她還是打從心底厭惡這個男人。
矛盾的是,她雖然一點都不喜歡他,卻有些渴望能變成他,因為全世界只有他能百分之百擁有任雪霺的心。
本著不平、委屈,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折磨他,冷言嘲諷他得不到所愛的人,處處刺激他、消磨他的耐心,原以為他會表現痛苦,與她針鋒相對。
豈料,一年下來,他從未在她面前發過一次脾氣,面對她各種無理取鬧,他始終耐心地響應、容忍,甚至還試著鼓勵她不要把生活重心聚焦在不美好的事物上。
她不理解,為什麼他一點都不像任雪霺說的,是個「沖動易怒」的男人?
也許是她在他心里一點都不重要吧,所以連動怒的念頭都懶。
然而,一個巴掌始終拍不響,種種激烈的言行得不到歐凱恩同等的反應,趙曉愛漸漸感到無趣,也終于累了。
她慢慢意識到「說別人窮自己也不會變得富有」的道理,意即嘲笑歐凱恩一無所有,她也無法擁有一份踏實的感情,任雪霺不可能會愛上她仍是不爭的事實。
當「傷害歐凱恩」再也成不了她的生活必須,她終于選擇放手。
「歐凱恩,我能不能問你……」忍不住,她對他提出了納悶已久的疑問︰「為什麼你就這麼在意任雪霺,時間都已過去了那麼久,卻還放不下她?」
他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早已離開了我的生活,卻還是不肯離開我的心。」
趙曉愛瞪了他一眼,語帶不屑地回應︰「你這個人還真是令人討厭。」
不過,這句話要是讓任雪霺听到了,應該會非常高興吧?
趙曉愛隨手攔下路過的出租車,沒有任何道別,就此離開了歐凱恩的生活圈。
反正,在他和任雪霺的世界里,她從來就是個局外人。
十二月,隆冬時分,飄雪的大阪道頓堀洋溢著節慶氣氛。
落日以後,處處燈火輝煌,滿布色彩繽紛的裝飾︰雪花、聖誕樹、銀鈴,過路人無不被這一份歡騰感染。
道頓堀商店街入口處,大型立體廣告牌吸引了游客的目光。
最有名的莫過于螃蟹專賣店「ろア道」門口的大型松葉蟹廣告牌,可說是大阪的重要地標之一。
盤踞在建築物上的松葉蟹,除了模樣栩栩如生之外,八只細長的蟹腳更會緩緩動作,許多觀光客都會站在廣告牌下留影。
歐凱恩獨自走在熱鬧的街上,每一對攜手與他擦身而過的情侶都顯得格外刺眼,在這個不該孤單的時節,只是益發突顯他的形單影只。
實在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國的。
無論飛到什麼地方,身邊的人說哪種語言,他最害怕听到的,還是那短短的三個字。
而且,眼前太多成雙成對的幸福畫面,冷不防在他心底燃起了一些過于妄想的渴望,他幾乎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
任雪霺就站在「ろア道」的廣告牌下,黑色的合身大衣緊扣著,突顯她縴長的身形;為了應景,她圍上了一條鮮紅色的圍巾,尾端裝飾著白色絨毛,如夜空降下的細雪。
見他出現,她的唇彎成了完美弧度,略帶疏離感的眼眸也被溫柔與欣喜取代。
無需言語,她親昵挽著他的手,與他漫步在充滿聖誕氛圍的街上。
然後,他們很有默契地哼上一首彼此都熟悉的歌曲,相視而笑。
只要在彼此身旁,就是最應景的安排。
深深凝視著對方,無數相守的過往自眼眸閃過,他們細數著、重溫著,並許下更多承諾,以這片銀白世界為證,無論往後將有多少考驗困難,他們都要一起面對、一起成長。
驀地,一對男女從他身邊經過時,其中的男孩突然停下腳步,停頓了一會,鼓起勇氣大聲對女孩說︰「我喜歡你!」
他會的日語不多,男孩說的話他也只听得懂最後那個字。
喜歡你。
然後,喜歡到無以復加的時候……我愛你。
那三個字終止了他的幻想。
笑容僵在臉上,定楮一望,在松葉蟹的廣告牌下,並沒有人在等他。
她已從他的故事里消失了。
也許,她會成為另外一個愛情故事里的女主角;也許,她會像他一樣,帶著遺憾平靜地說著一個沒有太多波折的故事……總之,在茫茫人海里,他們已成為無法交會的並行線。
他可以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是都不會成真。
但是,他還是想知道,一年就這樣過去了,現在的她還好嗎?是不是還記得與他告別時所說的,不管她走到里,都會一直把他放在心里?
緩步向前,著名地標已被他拋在腦後。
在下一個路口,他下意識地轉入左方的巷子,停在一家專賣章魚燒的小店前面。
自關西機場出境,坐了地鐵到飯店checkin以後,他便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到現在都還沒有吃東西。
店內傳來的香氣刺激了他的食欲。
就算沒有人陪他過節,也得填飽肚子吧?
沒有多想,他推開了店門。
才一踏入,店員親切且熱情地以關西腔招呼他在窗邊的位子坐下。
沒有多久,一個女店員向他走來,遞上了一份菜單,以流利的日語向他介紹店內的餐點。
他听不懂,有些尷尬地抬起頭,正想詢問她是否會說英語時,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眸,讓他愣住了。
這世界怎麼可能會有奇跡?
他到底已頹廢到什麼程度,使得幻覺一而再地出現,且揮之不去?
「凱恩?」她先開了口,與他一樣訝異,「你怎麼會在這里?」
「所以,你真的是雪霺?」他眼前的她,裝扮與以往不同,簡單的工作制服取代了合身的洋裝,一頭直順長發梳成了馬尾,但那張白淨高雅的面容仍可以清楚辨認出就是他所熟識的她。
只是,他還是忍不住再確認了一次。
「是我。」她看了看門外,確認是否有其它同行的人。「趙曉愛呢?沒跟你一起嗎?」
「我們已經離婚了,好一陣子之前的事。」
闊別一年多,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已足以讓他們原本對彼此的理解產生截然不同的變化。
「這樣啊……」她淡淡地響應,為他翻開手邊的菜單,「先點菜吧,今天想吃什麼?」
看著她的平靜,他也彷若無事地回應︰「我看不懂日文,你幫我點吧,什麼都好。」
「好,一份聖誕特餐吧。」她操作點單的機器,「有聖誕節限定口味的章魚燒八顆、一份炒面和啤酒。」
「那個……雪霺……」
「怎麼了?」
「沒事……」他對她搖搖頭。
他還是說不出希望她能夠坐下來,陪他度過今年所剩無多的聖誕夜時光,聊聊這一年多來發生的種種。
「那,你先坐一會吧,餐點馬上送來。」
她轉身走回工作區,被壓抑的情緒自臉上短暫綻放,有重逢的狂喜,也有受傷以後的不安,心頭像糾結的棉絮般紛亂,特別是當他說到,他已經和趙曉愛離婚的消息時。欣喜的是他終于回復自由,有資格重新選擇感情;不安的是,在她不曾參與的這一段時間里,他和趙曉愛是否相處得很不愉快,讓他的身心靈都受到極度折磨?
「雪。」章魚燒店的女老板——佐伯里奈,站在收銀台前,把一切看在眼里。她不懂中文,卻能從任雪霺臉上發覺端倪。當任雪一激經過時,她隨口問了︰「窗邊那桌的男人是你朋友嗎?」
「啊,是的。」她以笑遮掩了在工作場合上不該出現的情緒。「高中時候的老同學。」
「哇,這麼巧。」佐伯里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們很久沒見面了吧?
多拿一杯生啤酒請他,我招待的。還有,你去陪他聊聊吧。」
「這怎麼行!」她搖搖頭。「今天的工作還沒結束呢。」
「沒關系的。」佐伯里奈比出「放心」的手勢,對她笑著︰「反正也快打烊了,客人少了,你就陪朋友過一下聖誕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