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又深，三更天的梆子已敲過，庭院中寂靜無聲。
躺在床上，尹兆麟翻來覆去不能入眠，因為床上還有她的味道，一閉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兩人曾有過的抵死纏綿。于是他起身打開窗子想讓室內的沉重氣息褪去，卻不想抬眼只看到那抹慘澹月色，心中五味雜陳。
他萬萬沒想到，枕邊人竟然如此富有心機，一點都不是他以為的單純可人，還能將他視作棋子肆無忌憚的利用。
難道她一直都是戴著單純的面具來欺騙他，如同劉素欣說的，借此博得他的憐惜？所有的濃情密意都是假的？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願相信靈兒是個潛伏在他身邊的細作，他還是不願相信靈兒會背叛他……
但一切都是事實，就發生在剛才，就發生在眼前。而趙靈兒的承認也讓他無法再找理由替她辯駁。
他該是恨她的，但現在腦海中卻只有兩人相處時的溫馨情景。他命令自己停止去想那些事，卻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溫兩人的過往︰那尷尬的相遇，那和睦的相處，那契合的相擁，那熱烈的愛戀……直到現在那令人痛心的相知！
原來他不曾真正了解過她……他不知道她為何生活在那里，不知道她的家人在何處，不知她身世為何，就連她的真性情也不曾看清。
她毫不猶豫地重傷李爵時，那種手段狠毒的模樣；與劉素欣對峙時，那副不屈不撓的模樣；被押走前，神色清冷的模樣……跟以往那種羞怯柔弱的樣子大相徑庭，是否那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他，只不過愛上了一個假象，一個由心機深沉的虛偽女人刻意制造出的單純假象……
現在，他內心萬分失望，但也不知該對趙靈兒還是對自己……
他以為，當年劉素欣入宮對他的打擊最大，父母的相繼離世對他的傷最痛，但如今他承受的卻是最刻骨銘心的折磨。
心碎了，整個胸腔幾乎要爆炸開來，逼得他想要大吼，腦袋也失去了一貫的冷靜，不知該怎麼思考。他已經沒有心思去考慮其他，滿心都關注在那可惡的小女人身上。
她果真對他下了毒！尹兆麟淒慘地苦笑，他不知不覺吞下甜蜜的誘餌，然後上了癮，再也戒不掉，失了魂靈與本心而不自知。對她的存在，他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依賴，再也不能沒有她。
那種毒是愛叫情，一點一滴的侵蝕著他，讓他想要月兌身解救都做不到。
他還是無法怨她、恨她，只能怪自己對她太過信任，對她的寵溺與偏袒，讓他看不清事實，連幾處明顯的疑點都沒能發現。
她總是一副弱者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簡簡單單，天真無邪，一點心機都沒有的樣子，卻不想她隱藏的真相傷他如此之深，讓他再無痊愈的可能。
尹元帥，以後可莫要再輕信他人了。
以後還敢相信誰呢？
若是趙靈兒抵死不肯承認，他還會力排眾議，將她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嗎？
尹兆麟閉上眼，難堪地發現他真的會。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相信，如同任何一個陷入愛情的傻子一樣。而更難堪的是，她連狡辯都沒有，就承認了。
是嗎？在你們看來，這位尹元帥是可以替代的嗎？他只是一顆棋子嗎？至少在我心中，他不是，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再次想起她說的話，不管是真是假，現下他受到的震撼不比听到的當下來的少。
尹兆麟心中一驚，原來那小女人早已佔據了他整個心房，讓他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她確實是唯一一個懂他的人啊……
他緊握雙拳，想起了明日她就要被處斬的事。那是她自作自受，也是對敵國刺客的警告，但……他還放不下什麼呢？
他閉上眼，似乎可以預見她身首異處的慘狀，瞬間臉色蒼白，呼吸急促。
那實在比要了他的命還要來得痛苦。
等到尹兆麟再睜開眼，心中已經做出了艱難的決定。
就讓自己再錯一回，放她一條生路，也算是還清了她對他的救命之恩，與這些時日來的夫妻情分。
他不怕東榮的軍情被泄漏，他自信有他在，北辰不能再侵佔東榮一寸土地。等到戰事告一段落，他也自會為今日的事做出自我懲罰。
他拒絕承認心中還在顧念她，只當是還個人情罷了。
須臾，一抹黑影趁夜溜出都護府。
听說趙靈兒被關在死囚牢。那是一座建在地下的牢房，終日不見陽光，故而十分潮濕，還有鼠蟲腐爛的味道。牆上掛著厚厚的蛛網，牢里也沒有床和桌椅，只有一堆干草充當擺設。
一股惡臭源源不斷地涌入鼻內，這種連他都忍受不了的環境，竟然用來關押一個姑娘？
尹兆麟悄無聲息地走在牢內，一間一間地搜索，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想見的人，心中有些焦躁，一股不安襲上心頭。
難不成皇後沒有將人關在這里？那靈兒又會被帶到哪去？
容不得他多想，門口處傳來動靜，他只得掩去自己的行跡，迅速離去。
甫回到房中換下夜行衣，尹兆麟還來不及細想，就听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何事？」他強打起精神問道。
「啟稟元帥，皇後娘娘有請。」李爵方被人抬下去治療，但來人並不是李深，听聲音卻像是皇後身邊的侍衛。
「皇後娘娘？發生什麼事了？」今天經歷了太多事，他莫名感到有些疲備心，尤其是與劉素欣牽扯上的事。
「呃，似乎是……刺客不見了……」侍衛吞吞吐吐。
「什麼？！」他能想到的刺客只有靈兒，但她為何不見了？！
尹兆麟在侍衛的帶領下沒有到死牢去，反而兜兜轉轉來到都護府附近一處隱密的所在。
他心下詫異，難道這才是關押靈兒的地方？
驀地，他明白了皇後這麼做的理由。
她對他甚是了解，知道他放不下靈兒，所以故意給他錯誤的訊息，防止他私自將人放走。
果然是心思縝密。
尹兆麟心中慨嘆，卻也為自己不再受信任而無奈。
原本荒廢的庭院此刻圍了一群拿著火把的侍衛，有人告訴他皇後早就在屋內等候了。
尹兆麟匆匆進屋，卻發現地上有幾處血跡，盡避周圍都被收拾過，但很明顯有打斗過的痕跡。
「娘娘，靈兒……刺客不見了？」尹兆麟不免心急問道，心中的不安擴大。
劉素欣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是。今晚本宮將刺客押到此地，本想秘密審問，哪知一刻鐘前，有侍衛來通報，說刺客不見了。」趙靈兒似乎是從這里逃了出去，她不信那樣一個女子可以打得過她找來的人，本以為會是尹兆麟從旁協助，但看他如此詫異著急的樣子，難道此事與他沒有關系？
她一個眼神，一名侍衛立刻跪下道︰「卑職受娘娘之命領人在此看守刺客，卻不想突然有一群黑衣人出現，點了卑職等人的穴道，讓卑職等昏了過去。再醒來，就只有地上的血跡，那些黑衣人以及刺客都不見了。是卑職辦事不力，請娘娘、元帥責罰！」
劉素欣揮手讓這名侍衛和其他在場的人都下去，轉而問尹兆麟︰「元帥對此事有何看法？」
尹兆麟心中慌亂不已，听她一問才冷靜稍許，遲疑的問︰「臣不知娘娘的意思是……」
劉素欣似是在思索，過一會兒才道︰「必然是『百芳閣』的人見事跡敗露，故而想方設法將人救了出去。」
听起來很有道理，但……
「可地上的血跡又是怎麼回事？」每看一眼，他心中就驚悚一分，壓根不敢想象萬一這是靈兒的……
「大概是那些人不小心傷了咱們某個侍衛吧。」劉素欣不是很在意地說道。
尹兆麟皺眉，感覺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方才那侍衛說來人只給他們點了穴，並未傷害他們，看來這血跡不是侍衛的。然而更奇怪的是，以他所遇到的「百芳閣」殺手，個個心狠手辣，既然來到這里要救人，為何還會留下活口讓他們通風報信？
這事情太蹊蹺，他不信思緒敏銳的劉素欣想不出來，難道她在故意誤導，或是隱瞞了些什麼？
越想，尹兆麟越覺得不對勁，一個念頭幽然冒出︰難不成這些血，是靈兒的？如果真的是，那又會是誰傷了靈兒？
他完全找不到思索的方向。凡是與趙靈兒有牽扯的事，都讓他的頭腦變得不清楚，但目前，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劉素欣在瞞著他什麼。
「尹元帥這樣看著本宮做什麼？」到底是心里有鬼，在尹兆麟疑問地注視下，劉素欣有些不自在。
「娘娘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本宮所知道的，不是都告訴元帥了？」饒是聰明如她，也有掩蓋不過的漏同。
「娘娘！」尹兆麟看著她閃躲的眼，再確定不過。但劉素欣閉口不言，讓尹兆麟也無可奈何，只能轉到被遺忘已久的話題上。「臣不知皇上為何要臣按兵以待，還要娘娘親臨督責？」先前不是下旨將所有職權都賦予他了嗎？現下是出爾反爾的意思？
「皇上派本宮來，自然是為了監督尹元帥，怕元帥一氣之下如兩年前那般離去，那樣我東榮可就少了一員大將。而停戰，自然也是為百姓考慮。」劉素欣道，「現下戰爭不斷，民不聊生，將士們也難免疲憊……」
「前段時間北辰節節敗退，我軍士氣正盛，更應該乘勝追擊！」尹兆麟神色復雜地看著她。「你變了。」
當初她曾說過，凡是戰爭，必有流血流淚的地方。為國效力，為國犧牲，不管是將士還是平民百姓，都是他們的榮耀以及應該實現的責任。
當初的他也頗為贊同她的話，只是在遇到靈兒後，那份對北辰的盲目仇恨才得以淡化。而這些天以來，他也考慮到兩國無辜人民的安全，盡量將戰場轉到無人的平原上。
「我沒有！」劉素欣突然大喊，終于直視著他。「所有的人都可以說我不對，唯獨你不可以！」那雙眼中流露出一種悲戚，「難道你不知道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著想嗎？」
尹兆麟有些錯愕地看著失態的她。此刻劉素欣不顧禮儀地紅了眼，似乎在他的話中找到了一個缺口，將承受的過多壓力爆發出來，眼淚撲蔌撲蔌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