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見先生,接下來想去哪里呢?」她連忙開口打破尷尬氣氛。「要先叫車回市區嗎?還是要先打電話再決定呢?」
「紀小姐,你有什麼建議嗎?」淺見時人也在考慮著同一件事。
「欸,我的建議嗎?」
紀海藍看了一眼玻璃窗外暫時無雨的天空,突然眼神晶亮地笑了起來。
「淺見先生,難得現在雨暫時停了,不然要不要繞到吉野神社遺址或以前的佛教布教所慶修院看看?離這里都不太遠。我們現在面前這條省道,就是以前宮前聚落前那條五間路。」
淺見時人想了想,便點頭同意。
看來她真是做了不少功課,他欣賞她的這份認真。
剩下的時間不如到附近晃晃,拍些照片傳回去給爺爺看吧,電話可以回台北後再打。
「好,那就麻煩紀小姐帶我去吧。」
他們步行到下一個路口,那里曾是吉野神社的原址,現在已被公有市場及右後方一片廢棄的軍事營區給取代。
「哇,都快看不出原本神社的樣子了,變化好大啊。」看著市場旁牆面上寫著大大紅底白字「嚴禁煙火」的廢棄營區建築,紀海藍感嘆道。
淺見時人幾乎要懷疑他們找錯地方了。
神社的存在彷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此地早又經歷一番輪回,現在成了廢棄的軍事營區。方正的鋼筋混凝土建築錯落在神社原址的土地上,外牆以綠色鐵皮圍住,只能從市場通往營區門口那條鋪著石磚的筆直人行道,依稀看出當年巴奈與昭一的初遇應是在這條曾是參拜道的路上。
要不是剛剛他們才見過邱爺爺,真難相信這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這曾是他未曾謀面的曾祖父服務的神社所在?
爺爺就是在這里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
「淺見先生,要進去看看嗎?」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紀海藍指向營區人口、被打開著的鐵皮圍籬問道。
「但這里看起來不像準備好對外開放的樣子……」從小被日式教育灌輸守規矩觀念的淺見時人一臉猶豫。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你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系的。」
紀海藍看穿他躊躇態度下欲深入探究的真意,伸手便拉起他往圍籬內走。
「紀小姐,你……」
她的手有女性的柔軟,但握著他手腕往前拉的力量倒是不小,淺見時人就這麼被她拉著往前走。
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溫度,一股熟悉的困擾心情又涌上淺見時人心頭。
這女人,真的很沒有男女之防,她不怕跟一個才認識兩天的男人到這種四處都是死角的廢棄營區會發生什麼事嗎?她做事一直是這麼魯莽嗎?
淺見時人看著她腦後的馬尾隨著踏出的步伐左右晃動,腦中掠過許多思緒,一時間忘記要掙月兌。
「啊,看那里,那里有幾個石燈籠基座呢!」紀海藍雙眼盈滿歷史人的興奮,很自然地放開了他的手,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始拍照。
淺見時人看著前一刻還被握緊的手腕,不知為何有種微妙的心情波動。
什麼都沒想就握住一個男人的手,這女人果然還是令他很困擾。
「淺見先生,您不拍嗎?」紀海藍拍了好幾張照片,回頭才發現淺見時人還沒有動作。
奇怪,剛剛他不是一副很想進來看看的樣子嗎?
「這里的變化太大,爺爺看到了,也許會傷心吧。」他環顧四周的廢棄營房與荒煙蔓草,搖了搖頭。
與爺爺不知所蹤的初戀情人巴奈一樣,這個曾經與爺爺緊密相關的神社如今只剩下幾個石燈籠殘跡,他不確定爺爺看到這種景象會有什麼感覺。
「說得也是啊……」
紀海藍從他們所站的參道遺址往回看,努力想找出些能和過去連結的風景,一棵位于營區圍牆邊、樹圍粗壯的老樟樹以及座落在圍牆後一塊高聳的大石碑映入眼簾,她雙眼瞬間亮起來。
「網絡上看到的那棵百年老樟樹跟開村紀念碑都還在呢,我們繞過去拍幾張照片吧!」她掩不住歷史人的興奮就要跑過去。
淺見時人卻伸手抓住了她手腕。
「紀小姐,再過去是私人土地,上面寫了警告的。」淺見時人皺眉看著不遠處立著寫有「警告」兩字的黃色告示紙牌。
雖然他不會說幾句華語,但他看得懂漢字,那告示牌絕對不是歡迎進入的意思。
「可是那真的很有紀念價值,淺見爺爺看到也一定會很高興的。」紀海藍兀自不死心的樣子。
淺見時人抓著她的手微微加重力道,防止她掙月兌。
「我們在這里拍就可以了,不要過去。」不想讓兩人因這件事惹上麻煩,他不自覺用上了命令句。
看淺見時人如此堅持,紀海藍只好不情願地放棄。「真可惜,怎麼會是私人土地呢……」
確定她不會再往那片私有地闖,淺見時人才松開她的手,兩人走近圍牆拿出手機拍了些照片,但紀海藍還是一臉很想翻牆過去看看的樣子。
這女人,實在是令人擔心……
熟悉的困擾感又浮上心頭,淺見時人只想趕快消滅這種令人不安的感受。
「紀小姐,我們把握沒下雨的時候,去你說的那個布教所吧。」
淺見時人壓下心中的騷動,決定趕快將她帶離此地。
來到縣定三級古跡慶修院時,天空已烏雲密布,莊嚴寧靜-充滿濃厚日式風情的院落內,游客只有小貓兩三只。
兩人在院內的手水舍依日式參拜禮儀淨過手後,一到歷史景點精神就特別振奮的紀海藍便開始盡責地替淺見時人解說慶修院的歷史。
「這里以前叫做『真言宗吉野布教所』,在一九一七年創立的,是鄰近幾個日本移民村的信仰中心,同時也是醫療所、日語講習所跟喪葬法事的服務處。」
從院內一隅陳列的,由四國八十八所靈場迎來的八十八尊石佛及當年留下被村民相信有治病寶能的石碑,淺見時人不難想象當年那些離鄉背井的移民需要精神寄托的心情。
剛剛在吉野神社舊址他其實是有些懷疑的,因為那里已幾乎看不出過去的痕跡,但到了這里,他又能強烈感受到這段跟自己有著意想不到關聯的歷史。
他們走過日式荷塘,月兌鞋登上江戶風格的木造拜殿參觀。
拜殿的一角,靜靜陳列著一些黑白照片,紀海藍受到吸引走近,仔細閱讀照片簡介半晌,才以與剛剛不同的低沉語氣向身後的淺見時人開口︰「其實,吉野村的原址,本來是原住民阿美族的七腳川社所在,但因為七腳川社人與日本警察間的一些沖突,最後他們遭遇了滅社的命運,剩余的族人也被迫四散了。」
雖然日本移民也有很多心酸的故事,但她身為一個歷史研讀人,並不想對面前這個日本人隱瞞這段另一面的歷史。
她不知道淺見時人會有什麼反應,不過,既然看到了,她就想傳達給他听。
直到說完這段悲傷的史,紀海藍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也許會讓她失去這份工作,于是她觀察著他的表情。
她又用那雙真誠得彷佛可以直接看進他靈魂的雙瞳注視他了。
感覺自己彷佛會被看透,淺見時人想逃開她的目光,卻又不自覺地盯著她看。
他只是為了幫爺爺找初戀情人才來到這里,現在卻陷入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緒中,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看來還是該換個男翻譯……
「小藍,你怎麼會在這里?」一道飛揚男聲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視。
紀海藍方才還有些嚴肅的表情瞬間換上驚喜的笑容。「阿霽表哥!你怎麼也在這里?」
一個笑容滿面的女圭女圭臉男子走到紀海藍面前,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發心。
「我跟朋友約了去木瓜溪出海口沖浪,結果因為台風要來,朋友怕趕不回台北上班,就先拋棄我回去啦,我浪板是跟他借的,他回去了我也只好自己來逛景點,明明台風前後的浪最好了。」耿霽聳了聳肩,孩子氣地嘟囔著。
「那你怎麼會在這種台風天來這里?這位是?」耿霽用打量的眼光看著表妹身旁的男人。
「喔,這位是我口譯工作的委托人淺見先生,我陪他來花蓮幫他以前在台灣出生的爺爺找初戀情人。」紀海藍先用國語跟表哥解釋,再換成日語跟淺見時人介紹自己的表哥。「淺見先生,這位是我的表哥。」
「喔,日本人?」耿霽仍是用一種說不上友善的眼神看著淺見時人,不過還是笑著用蹩腳的日語打了招呼。「揠你基挖……」
「你好,敝姓淺見。」淺見時人照著日式禮節微微鞠了個躬,然後有些疑惑地看著耿霽不友善的眼神。
雖然兩人語言不通,耿霽眼神中微微的敵意他可是明白地接收到了。
「小藍,你現在不是在念歷史所嗎?怎麼跑到這麼逮來接案子?你很缺錢?」耿霽將視線轉回表妹身上,一邊問一邊就自己推論出結論。
「嗯,是啊,最近打工都停了,所以……」紀海藍老實向表哥承認。反正阿霽表哥這麼精,也瞞不了他。
「雖然表哥我住新竹,但你在台北快餓死的話要跟我說啊,我不介意給你零用錢的。」耿霽知道表妹重返校園後都是自力更生,要她回家跟父母伸手是不可能的事。「不要因為缺錢就亂接工作,一個女孩子在外還是要處處小心。」
耿霽說著又將視線轉向淺見時人。
雖然淺見時人听不懂華語,但顯然這位表哥是在懷疑他的人品。
淺見時人自認為人正派,一直被用看**的眼神打量讓他感覺相當不愉快。
「請您放心,我不會讓紀小姐遭遇任何危險,她是我重要的私人翻譯。」明知耿霽听不懂,淺見時人仍忍不住開口,並從口袋掏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若您擔心,歡迎隨時聯絡我。」
「小藍,他剛剛說什麼?」
「呃……」這對話有點太超展開,紀海藍一時跟不上這兩個男人的思緒,只能照實翻譯。「淺見先生說,我是他重要的翻譯,他不會讓我遇到任何危險,要你放心,有問題的話就聯絡他。」
「喔,真有趣的宣言。」耿霽感興趣地笑了起來,伸手接過名片。「跟他說我會把他列為重點監視對象,我可不會讓一個外國人隨便拐走我家表妹。」
「紀小姐,你表哥剛剛說什麼?」這次換淺見時人追問。
「呃……」這兩人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對話會超展開到這種程度?紀海藍第一次覺得翻譯好難當。「表哥說,那就請您多費心了……」
此時,如瀑布般的暴雨「嘩」地一聲下起來,轉移了在場三人的注意力,也預告了台風的逼近。
「小藍,你們也是搭火車回台北嗎?我覺得應該趕快叫出租車了。」耿霽看著驟降的暴雨,女圭女圭臉換上嚴肅表情。
「喔,好,我現在就打電話叫車。」
紀海藍拿出手機開始撥號,一面在心里祈禱火車不要因為暴雨停開才好。
凡可能出錯的事必定出錯。
這不就是莫非定律的絕佳體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