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戲拍完,她替他把妝整個卸掉重畫,在鄉間的泥巴路上跑了兩個小時,滿臉都是汗水風沙。
「小冰在哪?」他閉著眼楮,「叫他去拿漱□水,我放了一打在車上。」
「夸張,不過就一場吻戲。」
「有備無患嘛,誰知道導演會不會為了沖收視臨時加戲。」
「有個字叫做『不』,勺、義,四聲不,學過吧?」
「廢話。」
「說過嗎?」
「當然。」斬釘截鐵的下一秒,猶豫了,「有是有,只是不常。」
再下一秒,理所當然,「做人本來就不必太計較嘛。」
再下一秒,想到她的Gucci限量鞋加運費,「可惜,這個道理你一定不懂。」
咦?這人腦筋突然變靈光了?
只不過,想要拐彎抹角地損她?道行還差得遠哩。
「多謝教誨。所以呢,原本五趴的服務費,算你兩趴就好,雖然有點虧,但做人不必太計較,對吧?」
「還要服務費?你搶錢啊!」
補好妝,他換衣服,她玩手機。女主角于莉走近時,他正好開門出去。又找他干嘛?這兩人最近會不會往來得太頻繁了?
于莉一見到他,立刻將他拉到旁邊咬耳朵。真是沒禮貌!她媽沒教她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講悄悄話嗎?
秦——黃——幫——海——武——,耳朵豎得發抖,才听到這幾個字,拼湊起來毫無意義,但她的第六感閃起了紅燈,他們之間似乎發展著某種不可告人之事,而此事非關情愛,倒比較像是幫派尋仇之類的。
「黃秦武真的這樣說?」
他冷不防提高音量,差點嚇掉她的手機。
「噓,小聲點。」于莉搗住他的嘴,緊張地四處張望,見沒人注意才放手,「我怕的是,萬一他真的殺過來怎麼辦?」
「安啦,有我在。」他拍拍胸脯,還故做帥氣地對空揮了兩拳。
昏倒!
這笨蛋當真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天神」?
「我『天神』耶,搞清楚。」
「天上的神百百種,有智障的、有白……」
「你說我智障?」
「沒。」
「那就好,我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智障。」
「我是說你白目。」
「啥?」
一有機會她就逗他,他越跳腳她越開心,誰叫他的戲總是一部接一部拍個沒完,害她不得喘息。
台灣戲劇界不缺男一,任勝天卻獨佔鰲頭,實在想不通身材高人一等、智商低人一等的他究竟魅力何在,或許粉絲愛的正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這味。
三力年終大戲「東窗事發」正夜以繼日地趕拍中,每天三更半夜在寒風中等車,凍死她了。
「親愛的,我吩咐司機快到時先打電話,省得你在樓下吹風。」
「知道了。」
說實話,闕羽豐對她當真無微不至,她不是不感動,只是要毫無保留地接受他,總還差那麼一點。
「小冰,你先走,不是有個耶誕趴嗎?」
「天哥,一起去吧,平安夜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犯法嗎?」
「好啦,那回家的路上小心喔,記得車騎慢點。」
「快滾。」
耶誕夜,導演佛心來著提早收工,攝影棚很快就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人。
進洗手間前,他瞄到她還在。
「莫非你也孤家寡人?」
「犯法嗎?」她回敬。
「當然沒。」他走了兩步,突然停住,「猜小冰會怎麼說我們?」
「同病相憐?」
「哈,真有默契。」
「小心告你誹謗。」
他大笑著跨進洗手間,她則到休息室打電話通知司機來接,然後邊整理用具邊等車。
沒多久,她發現外套忘在攝影棚,便開門走了出去,卻瞥見另一頭有個持槍的黑衣男子,而任勝天正翻滾著從地上躍起。
原來他留下來是為了跟武術指導套招,真是越來越敬業了。可是導演不在,誰幫他們看?
一時活菩薩上身,她拿出手機,打算錄下他們套招的影像,好讓他們自個兒看。
剛啟動錄像,便見黑衣人舉槍瞄準任勝天。
他們演來好逼真,黑衣人面目猙獰,任勝天則戒慎恐懼,害得她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好死不死,她的手機偏在這節骨眼響起。
噗!
是滅音槍發射的聲音,悶悶的,幾乎被手機鈴聲蓋過去。
她手忙腳亂地暫停錄像改接來電,卻看到黑衣人再次舉起手里的槍朝她走來。
咦?她又沒在演,干嘛跟她套?
不經意一瞄,她腿軟了——黑衣人背後的地上,躺著血流如注的任勝天。
原來不是套招,是玩真的。任勝天玩完,換她了。
「救命啊!快叫警察來!歹徒有槍!對……還要救護車,他剛殺了一個,我是下一個……這里是南港……」
她歇斯底里地打110報案,同時機警地閃進逃生梯,遲疑零點一秒之後,決定向下逃,越接近地面生還的機會越大,小學老師教的不會錯。
倉惶地往下逃,每到樓梯轉彎,她便慢下來確認黑衣人是否追了上來。自身難保的她,竟然擔心他會折回去補任勝天一槍,真是瘋了。
二十五樓到一樓,逃生之路似乎沒有盡頭。黑衣人一度就要追上,幸好被她甩了。她雖然腿不長,但從小的田徑訓讓她腿力強健跑步如風,而且她穿的剛好是歐洲名牌跑鞋。
听到警車的鳴笛由遠而近,離一樓只差幾階了,她縱身躍下直奔出口,躲進建築物後方的凹處。當大批荷槍實彈的警察出現,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不敢發出聲響,于是她傳簡訊給司機,讓他先離開,接著傳給闕羽豐,說要晚點再走,她必須親眼確認任勝天死了沒。
沒一會,她看到他被抬上救護車,躺在擔架上的他,臉色蒼白如紙了無生氣,但至少還活著。
又一會,警方搜索無功,全員撤離。確定淨空之後,她虛弱地撐起自己走到路邊,一時之間竟不知何去何從。
恍惚之際,一部車駛近然後煞住,闕羽豐開門下車。見到他的當下,眼淚泉涌而出,怎麼也停不下來。
當疾速飆高的腎上腺素瞬間歸零,她開始變得神經衰弱,晚上無法合眼,一點動靜就嚇得奪門而出。如此脆弱膽小,連自己都受不了。
闕羽豐听完她的陳述之後,詳讀了四份早報,又把電視和網絡的新聞全部看過一遍,接著展現前所未見的嚴厲。
「緝凶是警方的事,你別攪和,以免惹來殺身之禍。」
「你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凶手想必急于滅口,你最好到國外避避風頭。」
「別光顧著任勝天,能不能也替我想想?萬一你有三長兩短,我怎麼辦?」
「總之,不準你出面指認,听到沒?」
他的分析她都同意,他的擔憂她也全明白,因此這回她打算听他的。
反正人沒死就好,管他是誰殺的,何況少一個壞人,世界又不會變得更好。
于是她假裝不知道警方正對目擊證人大聲疾呼,把頭埋進沙堆里,當只苟且偷生的鴕鳥。
只可惜,鴕鳥才當一天,頭就「出土」了。
世界不會因為少一個壞人而變得更好,但若少了任勝天,卻肯定會變得更不好。
本以為頂多輸點血就沒事了,沒想到他竟然有生命危險。看完主治醫師受訪的新聞之後,她抖著手打開手機里的血腥畫面,強迫自己回到當時的驚險時刻。
當時要不是她的手機鈴聲讓那人分神打偏,子彈肯定會射進任勝天的心髒;接下來如果她沒打110報警、同時引那人追上來,他絕對還會補開一槍。
那個凶神惡煞,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留下活口。
「哼,凶神惡煞又如何,」她緊握手機,「看我用這個招待你牢飯吃到飽!」
毅然決然的,她瞞著闕羽豐,向警察局報到。
「林小姐,挺身而出需要勇氣,但你放心,基于證人保護守則,警方絕不會將你的數據泄露出去。」
承辦的警官信誓旦旦地保證,並在程序完成之後,恭敬地對她行舉手禮。
「林小姐堪稱中華民國的最佳正義典範,我謹代表所有的善良百姓向你致上最崇高的敬意!」
她嚇得拔腿就跑,怕他做出更夸張的舉動,像是獻花獻吻之類的。跳下警察局的台階時,她松了口氣,卻絲毫沒有打擊犯罪、伸張正義的快感。
中華民國的最佳正義典範?
沒那麼偉大,她只想討回公道,替任勝天那個正在鬼門關徘徊的可憐蟲。
這場天神與死神的大對決,經過數日的纏斗之後,死神終于敗下陣來,他活過來了!
幸好如此,要是他死了,不知會有多少人心碎。瞧那些守在醫院空地上的粉絲,每天二十四小時三班制從無空檔,真是何德何能啊他,十度低溫呢。
最近英英美代子,每天這里晃那里晃,但不管怎麼晃,最後總會晃到醫院,台北真的好小。
闕羽豐知道她出面指認,發了一頓大脾氣,之後她身邊就黏了幾個保全,害得每次出門都得先上演一段「金蟬月兌殼」。
何必杞人憂天呢?槍手和主謀都已經落網,而且台灣是個法治國家,就算南海幫懷恨在心,也不敢對她怎樣。
這想法天真得近乎愚蠢,但那時的她絲毫不覺得,直到為了表示「悔過」,乖乖地去了趟醫院檢查腰椎舊傷,當回到住處時,警衛竟鄭重警告有人在打听她。
那晚以後,她便開始收到恐嚇信和死貓死狗,接著她發現自己被跟蹤,然後住的地方遭到翻箱倒櫃大肆破壞……
除了南海幫還會有誰,她果真惹禍上身了!
住處回不去,她只得暫時找個地方避避,然而旅館一家換過一家,南海幫的嘍總有辦法跟上她。
更糟的是,逃亡時太過倉促,身上沒帶多少現金,又怕被追蹤不敢刷卡,所以——
她徹底陷入絕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