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人未靜,葉雪和葉風還在前廳和父母開家庭會議。
葉風的醫名傳了出去,現在有許多病人是沖著他的名號去保安堂看病,有人游說他干脆出去自行開業,也有不少藥鋪東家想上葉家挖角。
父母的意思是,只要保安堂的老板肯自動給葉風調薪,倒是可以再商議合作,父母是老一輩的人,總是把安穩擺在第一位。
葉雪則是希望大哥可以自立門戶,就算保安堂替他加薪,了不起五兩、八兩,幾個月前,她覺得那些錢很了不起,但把書賣出去之後,她的心變大了。
父母開設學堂雖然能夠賺錢,但要賺到月兌貧,從窮端到富端,恐怕還有得拚,教育事業嘛,怎麼樣也沒有科技業、醫院好賺。
她從小就崇拜大哥,認定他是天才型男人,只要存心想做什麼,都會成功的,況且自行開業,他可以加入現代醫學觀念,不必像現在,想幫病人開個刀,別說東家不提供手術用具,開刀前還得簽下切結書,倘若病人在開刀期間發生意外,他得自己承擔風險,保安堂不給予任何庇護。
反正風險都要自己承擔,有錢為什麼要分給別人賺?
葉風卻認為自己對古代醫術的了解還不夠,保安堂里面幾個老大夫經驗豐富,可以教導他不少事,考慮再三後,還是決定繼續待在保安堂,但條件是要談的,月銀之外,他希望每個月能掙取八天休假,並且每天能夠在未時之前回家。
就在葉家人開家庭會議時,蕭易禮悄悄潛進葉雪的房里。
這不是他第一次潛進她的閨房,但他翻遍每個角落,都翻不到左傳中的藏寶圖。他懷疑過,也許舞靈當初撞她那一下子只是障眼法,事實上,她並沒有把東西塞到她身上,但如果沒有,舞靈究竟把東西藏到哪兒去了?
他敢確定,東西絕對不在舞靈身上。
突地,黑漆漆的屋子傳出一聲嬌笑聲。
蕭易禮聞聲,急急抬頭望向屋梁,透過微弱的月光,他看見舞靈坐在屋梁上,穿著蔥綠色長褲的兩條腿,在上面晃個不停。
「還是找不到嗎?師兄,你已經在葉家待了不少時日,怎麼會連一張藏寶圖也找不到?」說著,她又咯咯笑了兩聲,頰邊的酒窩忽隱忽現,圓圓的大眼楮眨呀眨的,浪漫而天真。
他撇撇嘴,不回答。
「師兄生氣了啊,好吧,別氣、別氣,我來告訴師兄幾件事,師兄听完就不氣了,好不好?」
她從屋梁上飛下來,輕靈的身影就像是個仙子,她站定在他身邊,仰頭,笑盈盈的望著他。
「哼!」蕭易禮背過身不想理她。
他受不了她裝可愛的模樣,明明是蛇蠍女,卻要扮清純。
「還氣啊?對不起嘛,我知道錯了。」舞靈噘著嘴,扯扯他的衣袖,他不理人就是不理人,她沒轍了,只好踮起腳尖,在他耳畔低聲道︰「師兄,我確實把藏寶圖塞到葉雪身上,所以東西絕對在葉家,無庸置疑。再者,那個藏寶圖很怪,和咱們想象的不一樣,是一塊龍形玉佩,我前前後後看過好幾遍,著實看不出藏寶圖刻在哪里,所以你別老翻葉雪的書冊了,東西不在里面。還有啊,不只師兄,我也里里外外、把葉府翻過十數遍,一樣沒找著,這個葉雪太會藏東西了。」
蕭易禮板起臉孔,她找不到,他便找不到?!那可不一定!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師兄生氣,她就覺得心好煩,好像被迫吞了顆生雞蛋,腥臭的感覺卡在喉間,不上不下的,真難受,師兄怎麼就不對她笑一笑?
舞靈繞到他身前,勾起嬌甜笑意,一雙靈活的大眼瞅著他,既可愛又討喜,許多人都為她這個表情著迷呢,可惜……師兄不為所動。
他怎麼可能動心?和舞靈生活數年,他太清楚這丫頭的心思和外貌完全不一樣,一個不小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真的這麼生氣?好吧,我承認自己調皮了,發誓!以後絕對絕對不會再壞師兄的事。」
蕭易禮翻了個大白眼,還是不理她。
舞靈看他那副模樣,看來真是把他給惹毛了,不過無妨,師兄就是這副性子,對天底下的女人都沒有好臉色。
「師兄,師父要我到苗疆一趟,最快也得三個月才趕得回來,到時候如果師兄還找不到藏寶圖,我發誓,一定會把這件事給解決掉。」
「解決掉?你能怎麼解決?」他寒聲問。
她闖的禍事,哪一次是自己解決的?哪次不是師父、師姑出面收拾善後?師門不幸,收到這種徒弟早該滅掉,以免禍害人間。
听見他終于有所響應,舞靈樂呆了,興奮的道︰「還不簡單,把葉雪抓起來,一點附蛆粉、一顆蝕骨丸,就能逼她把東西給交出來!」
什麼,她居然要拿附蛆粉、蝕骨丸對付阿雪?!想到阿雪臉色蒼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樣,瞬間,他全身汗毛倒豎,心像剛洗淨的衣服,被人狠狠擰扭,非要榨出最後一滴水似的……不行!不可以!
蕭易禮猛地抓住舞靈的手腕,怒道︰「你要是敢動她一根汗毛,信不信,我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舞靈被他凶惡的反應嚇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句話,不斷在她耳邊盤旋。而且他抓著她的力道好強,她覺得手腕幾乎要被折斷了。
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個女人,還是個不會武功的普通女人,看起來也沒什麼過人之處,為什麼師兄在乎她?難道師兄對她……難道近水樓台……
不會不會不會的,師兄對女人沒有感覺,在很久以前,師弟曾經私底下問過師兄,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當時師兄毫不猶豫地回答「比男人更了不起的女人」,當時她听見這話,還笑了老半天。
天底下哪有比男人更了不起的女人,何況師兄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啦,哪還有誰能贏得過他,所以啊,才沒有這種事呢!
何況葉雪有哪里好,又驕傲、又自負、又難相處,師兄使了勁兒,和葉家上下都處得很好,讓大伙兒對他放下戒心,獨獨葉雪,對師兄還是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樣。
這種女人,怎麼看、怎麼討厭,師兄根本不可能喜歡上她的嘛!
松口氣,忍著手腕的痛,拉回笑意,舞靈向他靠近,柔聲問︰「師兄是不是擔心我對葉雪使壞招、傷害她,師父真會廢了我的武功、把我趕出師門?不會的啦,師父只是嘴巴說說,一個會真的這麼做,師姊比我壞上十倍呢,師父到現在也沒把她趕出師門啊,師父是刀子嘴、豆腐心,師兄別擔心啦!」
誰擔心她?蕭易禮甩開她的手,冷哼道︰「總之,我的事,你別再插手。」
「知道了,不插手就不插手,要不咱們來約定,只要師兄往後對我說話別氣嘟嘟的,我一定不同師兄作對。」
但如果師兄喜歡葉雪……另當別論。
舞靈的眼底閃過一抹狠戾,她的阿禮師兄只能喜歡她,怎能喜歡別人呢?所以那個葉雪……想來想去,她還是去死比較好,沒錯,死了好,別活著礙心、礙眼,礙得人討厭!
「你要是再同我作對,就算師姑不逐你出師門,我也不會拿你當師妹看。」他恐嚇道。
他不知道,女人心,蠍尾針,他越是恐嚇,舞靈心中越是警覺,但是她笑得春意盎然,笑得天真浪漫,笑得眉眼微眯,小小的虎牙露出來,這種可愛會讓所有男人愛到不行。
「知道了啦,要不要我發誓啊?以後絕對絕對不再壞師兄的事兒,行不行?」她舉起一手發誓,卻在手放下時,輕輕一個彈指,無色無味的粉塵從她指尖彈向葉雪的枕頭。
蕭易禮定眼望著她,許久之後才吁出一口長氣。
師姑為人挺好,可教出來的徒弟卻一個比一個壞,也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怎麼會這舞靈剛進師門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天真可愛活潑,老是跟在他身邊,師兄師兄一聲聲喊,每次被她幾個師姊欺負了,只會哭著跑到他身邊求助,沒想到越長越歪,和她的師姊們一個樣兒,是因為被欺負得太厲害,于是跟著學壞,以暴制暴嗎?
見他不生氣了,舞靈笑道︰「師兄,你多久沒回蕭家啦?」
「做什麼?」
「我今天走了一趟蕭府。不小心听到一個消息,要不要師妹告訴你啊?」她頭歪歪的笑著,模樣天真得緊。
旁人會被她這副模樣給騙著,但蕭易禮可不會,他沒忽略那一瞬間,她渾身迸射出的殺氣,他帶著警戒,沉聲問︰「你听到什麼消息?」
「師兄的爹娘已經給師兄訂下親事了,說不定下次回府,師兄就要被迫當新郎嘍。」
「什麼?!」他難以置信的瞪大眼,上回不是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嗎?
見師兄反應良好,舞靈收斂殺氣,嘟起嘴,鼓著腮幫子,一臉的不服氣。「師兄果然不知道這件事,那師兄曉得長輩們說的是哪一家嗎?」
是葉家吧!不行,這幾天他得找個時間回去講清楚,他是決計不會娶葉霓的。
見他不說話,她自顧自的又道︰「是葉家嫡女葉霓,你爹想撿便宜呢,葉家庶長女嫁給德王世子,在這時候要是能與葉家結親,便能與德王府搭上線。也是啊,你大哥那麼多年都沒考取進士,要是有德王世子幫忙,明年下場考試肯定沒問題。家里有個當官的,以後想搶皇商生意,會容易些吧。」
蕭易禮還是沒答話,只是憋了一肚子氣。
他沒想到自己的態度這麼明白,爹娘和女乃女乃還會自作主張為他訂下親事,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個混的,誰都不能勉強他的心志,真逼急了,就再逃一次家,反正現在他可以容身的地方很多。
「師兄,覺得麻煩嗎?要不要師妹親自出馬,幫你解決?」
他不用想也知道她會怎麼解決,不是直接弄死葉霓,就是把她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雖然不喜歡葉霓,她卻也不是無惡不作,非得賜死的人物。
「我要說幾次,不準插手我的事!」他態度鄭重道。
「好啦,人家知道了,但……如果師兄有困難,一定要告訴我哦,就當是補償師兄吧,我會替師兄解除麻煩的。」她咯咯輕笑,一個縱身,飛出葉府。
雖不是身處民主國家,葉家還是秉持民主精神,進行投票表決,最後三票對一票,葉風繼續留在保安堂,精進醫術。
不過今天葉雪有好消息,除了賣掉《大漠英豪》的三百兩銀子之外,她兜里還有錢天佑的七百六十幾兩銀子。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以為踫上小白臉是再倒霉不過的事,沒想到轉眼間,就有七百多兩銀子收入,那是一百多個學生一整年的學費吶!
不只這個,她還有三百兩糧票存在杜康樓,他們一家人隨時都可以去打打牙祭,在這里,外食沒那麼恐怖,沒有過多的味精和化學原料可以摻進食材中。
這筆額外收入,除買地建屋之外,她決定替大哥打造一組精密的手術器材,她不知道大哥會不會變成再世華佗,但她相信,身為人,不管男人女人都需要成就感,她希望大哥能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
所以今天的家庭會議,在眾人開心歡喜間落幕。
走回屋子的途中,葉雪滿腦子都在想,利用這個時代的技術,不知道能不能替自己蓋一間現代化設備的屋子,電視、冷氣機她是不敢想啦,但彈簧床、沙發,說不定可以試試看,對了,她還要搭一個棚架,種葡萄也好、絲瓜也好,她想要在夏日里,躺在棚架下吹著風看小說。
越想,心越美,她終于覺得穿越的人生有了點樂趣。
走到中院,她發現蕭易禮蹲在兩片藥圃中間。
其實今天的家庭會議應該邀請他一起來開的,畢竟能夠賺到這麼多銀子,他厥功至偉,只不過以前是她強力反對他參加家庭會議,今天靠他賺了錢就讓人家加入,似乎顯得有點勢利。
葉雪走到他身邊蹲下,學他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圈圈畫畫。「在想什麼?」
她想,如果話題順的話,也許可以提提,以後一起開家庭會議的事,他不是常常覺得自己是葉家的一分子嗎?既然是一分子,那就……開個會而已,天經地義的。
「沒事。」蕭易禮搖搖頭,側臉望向她。
「今天,我欠你一句謝謝。」
謝謝他幫忙掃除之前不愉快的記憶,謝謝他主持公道,謝謝他替自己出了一口氣,也謝謝他……在把她護到身後時,帶給她說不盡的安全感。
「沒什麼的,錢家那小子,誰都想揍上幾拳。」
「你怎麼知道他的……隱私?」
她可以直接說不舉的,不過雖然很討厭入境隨俗這句話,但移民大半年,吸多了古代空氣,她多少沾染一些古人氣息。腦袋里清楚,身為女子,有些話不能說得太露骨,否則會嚇得一票男人心髒衰竭。
「他明明不行,卻老要上青樓找人陪,本意是想掩飾,卻沒想過那些妓子閑來無事,最愛聊這種是非。上回我從金玉滿堂經過,恰巧听見幾個女人在討論錢少爺那事兒,你知道的,我們習武之人……耳聰目明,不想听見都困難。」意思是聲音自己鑽進他耳朵里,他也沒有辦法。
這話,說得八分真、兩分假,他不是沒事經過,而是和凌大哥、康二哥約在那里見面,金玉滿堂本就是康二哥的地盤,想知道這點小事有何困難?何況,錢天佑那話兒,還是他親自下的藥。
錢天佑口口聲聲孝順,說要把親生娘以正妻之禮下葬,結果呢?竟是在喪事期間,天天和女人廝混。
原本他沒想過這麼惡毒的,只想讓他瀉個三天三夜,以儆效尤,沒想到這人沒良心、不孝順,所以就、就……就這樣啦!
「今天,他的顏面丟光了。」
「這種人連里子都沒啦,還顧什麼顏面?」
「也是。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他惡名昭彰,只要在京城里來回多走上幾趟,誰不認得?他家里妻妾眾多,還到處買女人,有的人家不肯賣女兒,他便惡言惡語、壞人名聲,想害得人家嫁不出去,只能從了他。那次他又做壞事時,恰恰被我撞見。」
「你出面主持正義了?」問完,葉雪忍不住先笑了,她這話問得真是廢話,照在餐館的情況看來,錢天佑擺明不認得阿禮,如果他曾經在阿禮手下吃過苦頭,肯定不敢那麼囂張。
「我有想過,不過縣老爺出現,錢天佑再橫,家里就是個營商的,有錢沒勢,哪敢和官斗,何況那家的女子早許了縣老爺的庶子,他只好模著鼻子,夾尾巴逃跑。」
她點點頭,原來錢天佑不是只用這法子對付自己,而是用來對所有看得上眼的女人,蒼天有眼,壞人終得報應。
「阿禮,認真說來,我不只欠你一句謝謝,我欠了你很多句。」
「為什麼?」
「我很感激你幫我找到書鋪子,把小說順利賣出去。我其實一直不開心,常覺得自己無用,現在能靠自己的雙手替家里出一份力,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是多余的,這讓我很愉快,阿禮,我很感激你。」
「你怎麼會沒有用?你很有用的,你的菜做得很好吃。」他反駁她的話。
「別哄我,張大娘做得都比我好,在做菜這件事上頭,世間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取代我。」
蕭易禮明白了,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驕傲,她不只是希望有用,她更希望與眾不同,希望自己無法被人取代。
「你的算學教得很好,還有那個阿拉伯數字,我經常去偷听你上課,學生們不懂事,不曉得如果能將這些學通,對自己的將來有大益處。」
「這點你說對了,學算學的目的不只是加減乘除、方便日後算帳,更重要的是可以讓人的腦子變得更靈活、更有邏輯。」葉雪突然覺得自己找到知音,她不曉得阿禮可以這麼好聊。
「要是你能把算學這門學問發揚光大,就太好了!」
「我認為……很難,學習本來應該是件快樂的事,可是人類太功利,只想為著某種目的、做某些事,所以讀書是為了把學問賣與帝王家,學武是為了在戰場上立功、榮耀家族,如果沒有這些明確的目的,願意念書的人肯定更少。」
「我明白,世間人多數淺薄,只想安安穩穩過一生,不願意離開舒服的生活去冒險,卻不曉得看得越多、懂得越多、學得越廣,心會越豐富。」
「說得好像你很有閱歷似的。」葉雪不以為然的瞄向他。
「我是啊。」
「你是?」她懷疑的反問。
「我年輕的時候不听話,不肯與家里相中的女子成親,連夜離家出走,我整整離家五年,這五年里,我走南闖北,到處晃蕩,和兩個哥哥義結金蘭,還拜了個師父學武功,走的路多、見的事廣,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兒,教我撞見不少。如果沒有這五年,我肯定不曉得這世上和自己知道的,相差這麼多。」
「快說說,你見識過什麼新鮮事?」
葉雪愛好旅游,曾發下宏願,要在三十歲以前走過三十個國家。
過去一個背包、一份打工的薪水,就可以讓她坐著飛機到處飛,現在嘛……就算錢沒問題,也無法再像過去那樣任性自由。
「我到過苗族,親眼看見他們養蠱。」
「真的有情蠱嗎?有沒有苗家姑娘看上你,想把你留下,就給你下了情蠱?」
「情蠱你也知道?你會不會知道太多事了?」蕭易禮有點故意地回道。
驀地,她臉紅,二十一世紀的人,誰沒看過幾本武俠小說?不過終是說溜嘴,她有些吃憋。
見她這模樣,他又忍不住樂起來,他肯定有病、絕對有病,每次看她生氣,他就忍不住開心。
「不就是從書上拼拼湊湊出來的嘛,又不像你,親身體驗過,快告訴我,真的有嗎?」
葉雪轉口又問。
「被你說中了,真的有情蠱,不過我師姑是專門給人下毒的,就算不是嫡親弟子,也多少知道那些手法,哪那麼容易中招。」
「苗族姑娘美嗎?」
「美!尤其那些銀飾披掛在身上,走路時發出清脆的聲響,遠遠地,像是仙女下凡塵。」
「既然如此,怎不留下?」
「為了一片風景,放棄全世界的風景嗎?你以為我是傻子啊!何況當時我去苗族,是有任務的。」
當時他追逐一名武功高強的刺客深入苗寨,那刺客出身北疆,身負重任,領命到京城刺殺凌大哥,他收到康二哥的飛鴿傳書之後,決定半途攔截,不把戰場拉到京城。
他本以為出其不意,那人肯定躲不過自己的暗招,沒想到對方不是個普通人物,難怪左家肯花大把銀子,把人從北疆給請過來。就這樣,兩人一路纏斗,最後那人中了他的毒,而他也被對方一劍刺中腰部,差點兒死在苗疆,所幸被苗女所救,卻也惹出一段情債。
「任務?」
一听,蕭易禮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太多了,連忙笑著敷衍過去,「我師姑讓我到那里采集制毒的吟風草,吟風草不多見,據說只生長在苗疆。」
葉雪點點頭,又問︰「後來呢?」
「還能有什麼後來,采完吟風草,就連夜轍離苗疆。」
「這世上真的專門制毒之人?制毒的目的是什麼,害人嗎?為了害人,花費一輩子的青春歲月去專精這門學問?太奇怪了,誰天生有這麼多對手敵人?把人生投資在害人上頭,簡直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
「制毒只是衍生出來的一門小學問。」
「什麼意思?」
「學醫者為采集藥材,往往會踫到有毒草藥,慢慢經驗累積,對于毒物有了認識和研究。就像我師姑,她是一名醫者,曾經治好不少藥石罔效的病人。」只可惜她收的徒弟,對毒物比對醫術更感興趣。
葉雪這下子听明白了,果然沒有瓜會把自己的一生拿去研究毒物。
「你再跟我說說其它有趣的事,好不?」
她的眼楮亮亮的,眉毛彎彎的,沒有刻意去笑,卻讓人覺得舒心,和舞靈的裝模作樣截然不同。
「好,這個你一定要听听。直到現在,我還弄不清楚,這是作夢還是真實經歷。」
「你說。」
「有一次我闖進一片山林里。」
「山林最可怕,根本不曉得會闖出什麼野獸。」到處黑漆漆的,誰也不曉得什麼東西會冒出來,就像在玩恐怖箱。
「我經常進出山林,有時候為了躲避追蹤的敵人,也會進林子避難,但那次的山林經驗很……特殊。」
「怎麼說?」葉雪不懂,林子里不都是樹、藤蔓、野草和蟲蛇、野獸嗎?
「那里的樹很高,樹葉將陽光完全遮蔽,而且當時明明是炎熱的盛夏,可是一進到林子里,就陰涼得讓人起雞皮疙瘩。到處都是山嵐霧氣,地上覆著厚厚一層落葉,卻不見雜草,濕氣相當重,在里面走路,時不時就是一陣雨水落下。
「我有輕功,所以從不曾在林子里迷路過,但那次我卻迷路了,更可怕的是整座林子非常安靜,听不見任何鳥叫蟲鳴,除了腳下的落葉發出的細碎聲響之外,整座林子像被人用罩子罩住,無半點聲響。
「就在這個時候,我听見淙淙的流水聲,心頭一喜,想著只要順著河道走,就可以離開森林。我側耳傾听,施展輕功在林子東奔西跑,可是不管我怎麼跑,始終找不到溪流,我不明內,水聲潺潺,明明離我很近,為什麼就是找不到?
「當我心里正覺得納悶之際,突然听見有人呼救,我想也不想,快步往聲音處奔去,我跑到谷邊,發現一個女子吊在谷邊,她手里緊緊抓著一根樹藤,要是體力不支、手松開,將會掉進萬丈深淵。」
一個女子沒事跑去森林里做什麼?不會是聶小倩或鬼吹燈吧?她認真傾听,卻在心底盤算女子的來歷。
「我沒見過那麼美的女子,一頭銀白色的長發,眼神干淨清靈,她的五官細致,身材縴細,像白瓷做出來的人偶,美到讓人無法形容。」
葉雪滿臉的不苟同。「人家都已經吊在那邊了,你還有心情打量人家的長相。」
蕭易禮深怕她誤會,連忙替自己澄清,「我當然是先把人給救起來才打量的,何況她再漂亮我也不會喜歡,我只是覺得、覺得……」
「眼楮一亮?」
「對,就是眼楮一亮!因為真的無法想象一個人怎麼可以精致成那樣……那樣……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對,就是這句,不食人間煙火。」他終于找到合適的形容詞。
她道︰「食色性也,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是視覺型動物,才會逼得女人不得不為悅己者容。」她就不信,林志玲和小甜甜排排站,哪個男人會選小甜甜來組隊。
「不對,你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她長得很不一般,她的銀色長發及膝,明明沒有風,身上的白衣卻微微飄動著,全身像是有一層蒙蒙的光暈籠罩著。
「她赤|luo雙足,足踩掛著一串銀色鏈子,更奇怪的是,我剛剛說過,她差點兒從山谷摔下去,但是我把她救起來的時候,她身上沒有半點髒污,就算赤足踩過泥濘,她的雙腳依然干淨得像被溪水洗滌過。」
葉雪這才理解,他不會是踫到傳說中魔神仔,或西方世界的精靈吧?「確實有點不對勁,後來呢?」
「我向她請教出林子的路。」
「她告訴你了?」
「沒有,但她願意帶我走出林子。一路上,我看見三個男人,有一個在挖泥地里的蚯蚓,一挖到就飛快往嘴里塞,好像餓得很厲害;一個用頭撞樹,把樹上的毛蟲撞下來後,仰頭張開嘴去接毛毛蟲;還有一個守著地上的一個小洞,我上前問他在做什麼,他來不及回答,就看見到一只老鼠從洞里爬出來,他動作飛快,手一伸一縮,就把老鼠給抓起來,緊接著張嘴將老鼠的頭給咬下來,他咬得喀滋喀滋作響,好像正在吃著什麼人間美味。
「這時候,我開始感到害怕了,我不自覺停下腳步,不敢跟上前,那個女子轉過頭,對我嫣然一笑道︰「別害怕,你不會變成他們那樣,你的心地純正,不存邪念,快跟上吧,馬上就要出林子了。」說著,她就把她剛折下的小樹枝遞給我。
「如果是平常的我,肯定不會接過,但她的聲音像是有種魔力,我覺得自己應該听她的話,于是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我接過小樹枝,跟上她的腳步。不多久她便帶我走出了林子,她告訴我,我是個不凡的人,將會有不凡的際遇,要我秉持純善信念,終會化險為夷。
「我想向她道謝,卻看見陽光穿透她的身子,她一點一點變得清透、模糊、消失,我還記得她仰著頭朝我笑的樣子。」
「很可愛?」
「不對,不應該用可愛來形容,美麗嘛,又不對……她彷佛是仲夏里,一汪清澈的溪水流過胸口,清涼、舒暢、愉悅、滿足……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最奇怪的事還在後頭,我出了林子不久,就遇見出來尋我的師兄師弟,他們說我已經失蹤整整七日,可是我覺得從進林子到走出林子,了不起一、兩個時辰,我甚至連饑餓的感覺都沒有。」
「她給你的那根樹枝呢?」葉雪突然想到什麼,急問。
「你問到點子上了,我明明親眼看見她從樹上折下一段樹枝,可是在我與師兄弟會合時,竟發現自己握在手中的樹枝變成一把玉杖,如果不是作夢,怎麼短短的一、兩個時辰會變成七天?如果是在作夢,樹枝怎麼會變成玉杖,我想不通!」
「那根玉杖呢?」
「我給了師父。師父的腿腳曾經受傷,走路有點跛,師父很喜歡那根玉杖,便隨身帶著。」
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自從帶著那根玉杖,師父多病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強健,前些日子還寫信進京,要帶著師兄、師弟過來助凌大哥一臂之力。
左氏的勢力太人,罪行罄竹難書,連師父都看不下去,打算出山,為天下百姓出頭。
「看來,你確實心思純正、品格高潔,才會得仙子高看。」
在這個時代,不對美女動心的他,可以說成心思純正、品格高潔,倘若再晚個幾百年,就會被懷疑他是不是同性戀。
「不過,這還不是我最特別的經歷。」說到這里,蕭易禮不禁笑了。
葉雪定定的望著他,見他眉眼彎彎,眸光帶著一抹暖意,要不是有大胡子遮掩,她會看見他臉上寫著滿滿的幸福。
「還有更特別的?」
「有一年,我搭船出海。」
那趟行程,原本是康二哥要走的,據說在海的那一端有個豫國,那里的百姓非常喜歡大魏的陶瓷、茶葉和玉石,往往商人走一趟船,就可以賺得缽滿盆溢。
當時金玉滿堂剛開張,還不曉得生意會怎麼樣,但是凌大哥急需用錢,所以想開發這條商路。
但京城里發生一些事,凌大哥不得不把康二哥留下來,于是他代替二哥走一趟,那趟行程,替他狠狠賺到五萬兩銀子,也是這筆錢,讓他開始當老板,在京城里外開設最早的十幾家鋪子。
「然後呢?」她急著想知道他的經歷,催促道。
也許在現代,那個把科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她,會覺得他的森林偶遇是唬爛,但親身經歷過穿越,她不再鐵齒,她開始相信世間有太多用科學無法解釋的事。
「我在返航時,遇見狂風暴雨,摔進海里。」
听到這里,葉雪突然緊張起來,明知道他人就在跟前,他說的是過去、是記憶,是不會再造成危害的東兩,但她就是忍不住揪心。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個方方的鐵盒子里,我的眼楮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有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不斷推搡我的手臂,焦急的問︰『你還好嗎?』,我不好、我很痛,胸口里面被水灌得飽飽的,好像一開口,里頭的海水就會沖出來、淹沒鐵盒子,但是我很想告訴那位姑娘我很好、我沒事,想讓她別為我擔心。」
「這個道理不通,你說眼楮看不清楚,怎麼會知道她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話講出口,她才發覺自己的口氣里有嫉妒,她馬上自嘲一笑,搖搖頭,她在想什麼啊。
「我沒辦法回答你,但我就是知道她很漂亮,非常非常漂亮。」
蕭易禮咬定了這件事,只不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堅持,但他確定的是,只要想起那次落海,他的心里就會不斷冒出滿滿、滿滿的溫柔,滿滿、滿滿的溫暖,滿滿、滿滿的喜悅,那一人堆滿滿、滿滿的,會讓他忍不住嘴角往上飛揚。
所以他不記得鐵盒子之後的事,卻很確定他喜歡所有和落海有關的事。
「好吧,她是很美麗、很漂亮、很聰明、很美妙的姑娘,然後呢?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
葉雪在心底偷偷月復誹,千萬別告訴她,那個非常美麗的姑娘,長了一條魚尾巴,沒事帶著他龍宮游一趟,知道他非要回到陸地的人類世界,她就變成美麗的泡泡,消失在清晨的陽光中。
如果他真的這麼說,她一定會日夜祈禱,讓自己穿越到安徒生身邊,她要狠狠揍他一頓。
「不記得了,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救回船上。」
「換言之,那個很美麗的姑娘只是作夢?」這次可沒有玉拐杖來證明他的經歷真實發生過。
蕭易禮毫不猶豫的回道︰「我很確定不是作夢。」
「你憑什麼這麼確定?」
「第一,我還記得那個地方叫做香港,我被鐵盒子送進一個叫做醫院的地方。」
香港?不會吧!香港已經存在這個世界?不對,不是這樣說的,應該說現代的香港在這個時代也叫做香港?或者說,這兩個香港根本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地方,只是不小心同名同姓?更不對,鐵盒子?他指的會不會是救護車?醫院明明是現代的東西……
葉雪還沒從他話里搜尋出合適的解釋時,他又說話了——
「我很確定,我在香港住了一個月,但把我從海里撈起來的下屬,卻說我落海沒多久就被救上來,所以每個人都說我是在作夢,可是我非常確定不是。」
很好,這就是所謂的羅生門吧。
就像他們一家子穿越,她也不確定,他們全家人會自動從認識的人的記憶里全數刪除,還是像爺爺女乃女乃他們會在知道這個消息後,確定是媽媽手上的丑玉鐲,把他們安全送到另外一個世紀。
這種找不到答案的事,只能歸類于羅生門,就像阿禮的奇遇。
不過他鐵定有特殊體質,才會一次一次踫上特殊事兒,不管是精靈、香港美姑娘,或者他們這一家穿越者,他的人生確實與眾不同。
「好吧,你確定就好,只是有點可惜,如果你能記得那段經歷,我想,一定很精彩。」
「你相信我的話?」
「當然,難不成你是騙我的?」
「我沒騙你,只是我跟所有人提及此事,大家都認為我被海水泡了。」
「我理解,正常人類對于自己無法合理解釋的事,都會用胡扯、瞎說……等等負面評語一語帶過,因為,理解太辛苦。」
她的話惹笑了蕭易禮。「對,好像是這樣子。」
之後,他又講了幾段奇遇,但是沒有前面兩段那麼靈異、精彩,對看過無數電視、電影與紀錄片的葉雪而言,那些不過是小case.
這個晚上,他們聊得很愉快。
她發覺阿禮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意思,不光是他的經歷,她也對他講故事的能力相當佩服,她還以為他是木訥、不善言辭的男人,沒想到……
也許人類真的應該行萬里路,也許多樣豐富的經歷,會讓人不那麼枯燥貧乏。
「阿禮。」葉雪轉頭喚他一聲。
「嗯。」
「你很想當大將軍嗎?」她想起錢天佑的話。
「並不。」
事實上他當過,不是大將軍,只是小將,是大哥把他安插進去的,在戰場上跑了一年,打過許許多多人小戰役,他才明白自己有多痛恨殺戮。
幸好當今皇上是個崇尚和平的,再加上那些戰役把諸鄰各國給打怕了,大魏朝才能保下未來十數年的和平。
「既然如此,為什麼留著大胡子?」
「我……因為、因為……」因為想掩蓋真面目,京城里認得他的人不少,但總不能老實跟她說吧?
但葉雪不打算知道他的理由,笑著又問︰「把胡子剃了,好嗎?我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她想看他的真面目?意思是……她想認識他,她想知道他的真模樣?
心一次、兩次、三次狂跳,她和他的關系在短短一天之內,有了大躍進。
他確定自己找到正確鑰匙,打開橫在兩人當中的那扇門,他知道他們之間將會有所不同,他知道他們的未來將會很美麗,他知道……
笑容在大胡子底下成形,和想起那個鐵盒子里的姑娘時,一樣幸福、溫柔。
男人就是這樣的,常常會因為一個無解的沖動,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所以蕭易禮明知道不該拿掉假胡子,但……他還是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