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哭!
這三個字,葉雪在心里重復默念了幾十次。
她是個努力的學生,一次背不起來就背十次,十次背不起來就背一百次,背到最後,自然會牢牢記住。
所以現在,她必須牢牢記住,她不哭!
她不哭的,因為他們連情人都不算是。
她不哭的,因為大狼狗的感情已經被湮滅在光陰的洪流里。
她不哭的,她不為一個有目的男人的接近而痛苦。
對,所以她不哭!不能哭!
她只是錯覺,錯覺自己喜歡他。
為什麼產生錯覺啊?因為他幫她開啟了在大魏王朝第一條生財之道;因為除去胡子的他,讓她想起那個願意當大狼狗的男子;因為他說話有趣、經歷豐富;因為他是她在這個時代里遇見的第一個不刻板貧乏的男子。
所以一切都只是錯覺,誰會因為錯覺而哭泣?不會吧,沒有人那麼傻,何況她的智商有一三八。
但是好辛苦……她第一次知道笑比哭更傷人,第一次曉得,受傷的心假裝強壯,得花多大的力量,也第一次明白,否認一段感情、一份愛戀,有多沉重。
像是被長著利刺的葉子割過,像被鬼針草扎上,像千針萬刀直直地、準確無誤地射入心髒。
很痛,而且是真切的痛著……
但她不哭,她必須把理智放在感情前面,必須把注意力放在分析上頭,她努力回想阿禮踏進葉家的點點滴滴,卻只覺得一波強過一波的苦澀漫上。
像喝到劣質的美式咖啡,那苦從喉頭往下流,流到胃、流到肝,淌過她身上每顆細胞,把苦一層一層的滲透到骨髓之中。
門板傳來雨下敲扣聲,她知道是誰站在門外。
一個沖動,不哭的誓言差點兒被打破,葉雪迅速抬高下巴,把眼淚逼回去,和著劣質咖啡,一起吞進肚子。
深吸幾口氣,她對自己說,沒有人可以傷你,能夠傷害你的,只有你自己。
沒錯,唯有輕賤自己的人,才會被人輕賤,她看重自己,不隨意在愛情面前俯首,她可以不要愛情,但絕對不能失去自尊。
狠狠地,以嘴對壺,她把一整壺水咕嚕咕嚕全吞進肚子里,才起身走到門前。
葉雪本想用力把門打開,再加上一聲驚人的撞擊,來彰顯自己的憤怒,但是她突然意識到,要是她表現出真情緒,她就輸了。
他會知道她憤怒,會知道她在乎他,會知道她的心因為那場荒謬的鬧劇而受傷,所以她強忍憤怒,傾盡全力保持平靜,端起笑顏,欺騙對方也欺騙自己,她沒受傷,她好得很。
打開門,她平靜的表情幾乎騙到蕭易禮,讓他以為自己在她心目中,其實沒那麼重要。
輪到他受傷了,他覺得心抽痛得厲害,卡在喉間的話,化成一陣無聲嘆息,他定定的望著她,像過去那樣發傻,直到她一不小心沒有控制住的憤怒從眼底流露出來,他才松了口氣。
呼……她是在乎他的,她是憤怒的,她只是用壓迫情感來維自己的驕傲,他不要她那麼辛苦,不要她難受,她痛,他只會比她更痛。
蕭易禮馬上低頭道︰「對不起。」
望著他良好的認錯態度,葉雪沒有半分快意,口氣里帶著微微酸意地說道︰「禮哥哥,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身分了吧。」
「我是京城富商蕭家的三少爺,蕭易禮。」他全招了,只要她的痛能夠減少一點點,要他說什麼都可以。
「不是無父無母、家鄉遭逢大水,只能到京城投親的蕭禮?所以,是因為親朋好友眾多,才以大胡子掩飾身分的吧?那麼,又是什麼理由,讓你卸下易容呢?」她雙手橫胸,淡然問道,好像這不關她的事,她只是旁觀的第三人。
「因為你想認得我,你想看清楚我,你對我上心了,葉雪。」蕭易禮邊說,邊上前一大步。
他恨死了她涼涼的口吻,他寧可她大發脾氣、揍自己一頓,也不要她收斂表情、折磨自己。
「蕭三少會不會過度自信啦?我看上你?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她退後;步,又笑得沒心沒肺。
「你有!你只是太驕傲,你以為否認就可以讓自己高高在上,就會讓自己不受傷,不可能的,因為你已經受傷了,被葉霓那個笨女人的滿口胡言給傷了!」他毫不留情的拆穿她的武裝。
他不允許她退卻,不允許她關起門來獨自哀傷,她可以痛哭,他的肩膀給她靠;她可以生氣咬他,他的手臂肉感很好;她可以鬧,他的胸口可以給她碎大石,她想怎麼做都行,就是不能驕傲、不能一個人哭。
「阿雪,你听仔細了,不管我是不是騙過你,但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喜歡你,是真的,我愛你,也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走過五湖四海、看遍無數美女,比你漂亮的多如過江之鯽,她們溫柔婉順,她們把我奉為天,她們願意為我委曲求全,她們一心一意只想跟在我身邊,但我不樂意,因為我不喜歡她們!
「那天,你在人群中看德王府的迎親隊伍,第一次看見你,我的心就震了好多下,我的目光離不開你,我的心沒辦法從你身上移開,所以我一路跟著你。看見錢天佑欺負你,我本想出手的,但你一招就讓那個護衛痛倒在地,我暗暗為你喝采,我覺得你是最了不起的女子。我看你義正辭嚴地對那些圍觀百姓說話,一句句全是真道理,我的心為你折服。
「後來我跟著你回家,看見你蹲在院子里暗地傷心,阿風出現,你還假裝堅強,我這才曉得,就算口氣篤定、態度正直,你還是因為那些無知百姓而傷心,你只是不哭不鬧,不像其它女人一樣,受委屈便到處找人替自己出氣。
「實話說了吧,錢天佑那碼子事,是我動的手,我只想讓他兩、三年內不遂意,但他後來又再度挑釁,我直接把兩、三年變成三十年,等他能行的時候,身子已經不行了。」
「你……」葉雪難掩驚愕,沒想到他居然會偷偷去找錢天佑算帳。
「對,我就是為你出氣,我看不得他欺負你。」
「什麼良家女、縣太爺,全是你胡謅出來的?」
「不,那件事千真萬確,只是當時我不在場。」
「從那天起,你就想盡辦法想潛進我家?」
「對。」
「不光因為初次偶遇,心就震了很多下,不光因為我的義正辭嚴讓你心服,你就想變成葉家一員吧?」她揚眉冷笑。
他低下頭,過了好半晌,才吶吶回道︰「是。」
她太聰明了,他根本唬不了她。
但他確實是因為她才會想方設法混進葉府,凌大哥、康二哥早說過,只要左家得不到那筆銀子,就別去理會那五十萬兩,眼下有比那個更重要的事得做,朝堂風起雲涌,左氏傾倒在即,凌大哥需要他的幫助。
可他還是來了,借口就是要找藏寶圖。
他很清楚,他必須弄明白心底的騷動是怎麼回事,必須知道葉雪為什麼會讓自己日夜思念,輾轉難眠?
听見他的回答,葉雪忍不住嘆息,有時候她真痛恨自己的冰雪聰明。
她從懷里掏出玉佩,遞到他跟前,冷笑問︰「你是為這個而來的,對吧?」
蕭易禮沒有伸手接過,只是專注的凝視著她。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辦到的,他至少潛入這間屋子十幾次,他甚至猜過,會不會是在她和錢天佑的護衛動手時,不小心掉了。
他的表情告訴她,賓果!她猜對了。
「那個把玉佩塞進我懷里的小泵娘,是誰?」葉雪問。
蕭易禮突地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用力甩開,他又拉,她再甩,兩人似乎在比較誰更堅持,最後,固執的阿雪輸給固執的阿禮。
他拉著她進到房里坐下,遞給她一杯茶,逼她丟掉臉上的冷笑,懇求她平心靜氣地听他說。
她長嘆一口氣,問︰「你到底要怎樣?」
「等你除去偏見,耐心听我說話,我才要講。」他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
葉雪受不了的又嘆口氣,這次還翻了個白眼,再喝一杯茶,澆滅心中的偏見、怒火以及其它的什麼,這才道︰「說吧,我會耐心听。」
于是蕭易禮細說從頭,把十五歲與汪家訂親、自己離家出走之後的每段故事,一件件交代清楚,他說得巨細靡遺,沒有半點疏漏。
他的口氣認真而誠摯,他的態度鄭重,他知道葉雪再也容不下半點謊言。
這個故事很長,因為說故事的同時,他也剖析自己的心情,他說出對她的心動、心悸,說他喜歡她、喜歡得身不由己,說他濃烈的感情不知從何而起,但他就是確定,無論任何人、仟何事,都不能逼他與她分離……
故事尚未結束,葉雪听見第一聲雞啼。
「所以你不是紈褲,德王爺也不是,你們和三皇子還是好兄弟?這麼多年來,都在秘密為他做事?」
「對。」
「所以故事走到終點,左氏傾台,太子幽禁,皇後死于冷宮里?」葉雪承認自己很膽小,她問朝局,問他與皇子、王爺之間的關系,就是不敢踫觸他對她的感情問題。
「對,但康二哥得到最新消息,左氏在嶺南的軍隊中仍埋有釘子,他們正秘密集結,恐對朝廷造成威脅,因此決定放走左相次子左同儒,任他南逃,我會在途中與他會合,在他出面集結勢力時,將那些釘子一舉拔除。」
「與他會合,你的意思是……」他跑去做臥底?他是嫌自己的命不夠長嗎?她這下可著急了。
「回京後,為了助凌大哥一把,我滲透左黨,成為左同儒的幕僚,伺機竊取他們的機密。」
「你……你傻啦!那麼危險的事,你居然……」葉雪氣到說不出話,他以為自己是007嗎?
她在生氣,看她氣得雙頰泛紅、咬牙切齒,蕭易禮卻感到開心。
他必須再說一次,他真的有病,她每次生氣都把他逗得很開心,尤其這次,她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
他續道︰「阿雪,我就要離京了,就算沒有葉霓來攪局,我也得離開,不過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娶她,因為我這輩子想娶的女人只有一個,就是你,葉雪。不管有沒有藏寶圖,我都會潛進葉家,因為我必須弄清楚,為什麼自己對只見過一面的女人心心念念,我必須明白,為什麼你總是待在我腦海里晃來晃去,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千百年。
「進葉府之前,我已經在葉家屋檐上偷看過你很多次了,我也偷听到你們的對話,知道你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知道自己對你們而言,是早該作古的老祖先,我知道你們的所有秘密……但,我並不害怕,我甚至認為自己對你們的世界很熟悉,因此我曾經懷疑,我會這麼想要混進葉家,最大的原因是好奇。
「但是當我第一天踏進葉府大門……記不記得當時你有多不歡迎我?可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答案了。你們口中的二十一世紀確實新奇有趣,但鼓吹著我冒險混進葉家的,是你,葉雪!
「別問我為什麼會愛上你,我也說不明白,喜歡上就是喜歡上了,我曾經很苦惱,為什麼我那麼努力討好,你卻不喜歡我,直到阿風告訴我,有關你的驕傲、你的不服輸,我才曉得,原來喜歡一個特殊的女子,必須用特殊的方式,我才曉得原來天地間有種愛女人的方法叫做成就女人。
「看到你把書賣出去時的興奮表情,我比你更開心,我很高興自己找到正確的方法喜歡你。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更有耐心、要更努力,這樣才能成功贏得你的心……」
葉雪知道他為什麼會對二十一世紀感到熟悉,因為早在他落海那一年,他已經經歷過二十一世紀,也明白他為什麼覺得他們已經認識好幾個世紀,自己為什麼會教他魂縈夢牽,因為他們曾經在一起,曾經約定要為彼此的快樂而努力。
是的,她記得這個約定,只是刻意忽略,因為後來他失蹤了,他違背了兩人的承諾。
她還記得有一天雨下得很大,她的車子拋錨了,身邊又沒有雨具,可是加班到深夜十二點,沒有公交車,又叫不到出租車,只好把車子停在路邊,冒著雨,一路跑回家。
滂沱的雨勢讓路人、車影都變得模糊不清,但是他的身影,她卻看得明明白白,那個站在公寓大門前引頸盼望的男人,就是他。
那時她才體會到,原來有人等候是這麼幸福的事情。
所以她瘋了,雨那樣大,她卻停下腳步,在雨幕中看著向自己奔來的男人,笑得像個神經病。
而且她還發現,原來幸福即將靠近的感覺是有點冷、有點冰、有點模糊,而幸福來到的感覺,是溫度驟升、溫暖熨貼,模糊變得清晰。
他擁她在懷里,想抱她回家。
她搖搖頭,定在原處,很認真、很鄭重地告訴他︰「我非常非常快樂,因為你在雨里等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他卻听懂了。
他說︰「以後我會做更多讓你快樂的事。」
她說︰「我也會為你的快樂而努力。」
他用力點頭,問︰「知不知道,怎樣做,才會讓我感到快樂?」
她搖搖頭。
他笑道︰「讓我背著你回家。」
她承諾要為他的快樂而努力,她是說到做到的女人,所以她把包包斜背,跳上他的背,接過雨傘。
那把傘很小,根本遮不了雨,但是兩人都覺得溫暖幸福,甚至覺得就算風大雨狂,他們也願意像現在這樣,無止境地一同走下去。
她在他耳邊講冷笑話,還對著他唱五音不全的小情歌,超難听的,可是他說她的歌聲是天籟,她圈著他的脖子對他說︰「真想和你當老夫老妻。」
他笑了,回道︰「好!」
老夫老妻……過去的記憶在他的傾訴中,漸漸在她的腦海里變得鮮明。
「阿雪,相信我,我只愛你、只喜歡你,請給我一次機會,等我回來,所有的事情將會有轉機。」
轉機?痴人說夢罷了,葉霓馬上要成為他的妻子,就算他不在家,找個人代替他把新娘迎進門,名分便已確定。
她的歷史夠好,很清楚古代人多看重孝道,家族力量有多龐大,葉霓是蕭府上下歡迎的好媳婦,他再不甘心,終得為家人妥協委屈,這是身為古代人的宿命,也是他們之間的宿命。
世情惡,人情薄,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
想想陸游和唐婉,已經成親、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最後還不是得為母親的厭恨而分離,唐婉那樣一個絕代風華的女子,還是得另嫁他人,不是嗎?
古代人的思想有多刻板固執,她已經體會到了,再說了,就算他堅持,就算他們硬闖過長輩那一關,她能委屈自己做小,與人共事一夫嗎?不可能的,到最後他們的愛情,會被折磨得千瘡百孔,終日只能淚眼相待。
她不要這種結果,他也不會想要。
所以她能怎麼做,無非斷了他的痴心妄想。
他說的很好,有一種愛叫做成就對方,既然她無法成就他,那麼就讓路吧。
輕輕喟嘆,葉雪的臉上再無譏誚冷笑、再無憤怒激狂,她不氣恨他了,她知道為他們寫下分離的,始終是上蒼,那是他們無法改變的強大力量。
她平心靜氣的道︰「阿禮,離開葉家吧,我原諒你的欺騙,也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是我無法再相信你了,好聚好散吧,為我們曾經的友誼保留美好回憶,好嗎?」
她的一字一句都重重擊打著蕭易禮的心,他無法相信她會選擇放棄他,不過他混世魔王可不是混假的,不會這麼容易屈服,他解下女乃女乃為他上的玉佩,硬抓住她的手,把她掌心攤開,動作粗魯,表情更不溫柔,強行把玉佩塞進她手中,再握緊她的手,不讓她甩開。
「這是女乃女乃要給我媳婦當傳家寶的,你好好收著,等我,我一定會回來,我會克服一切!你再相信我一次,不會有婚禮,我不會娶葉霓,更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感情!」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他走的時候,天際剛翻起一抹魚肚白,灰蒙蒙的光線照在他的背影上,他的身影漸漸從清晰轉為模糊。
模糊不是因為他走遠,而是因為葉雪堅持不淌下的淚水滲出眼眶,在她臉頰劃出一道道悲傷斜欄。
不是要斷了念想嗎?為什麼頻頻想起?
不是說好聚好散,保留美好記憶嗎?為什麼揮不散濃烈心情?
葉雪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怎麼心緒會變得無法控制?
失去蕭易禮的痛,第二次襲擊,她以為可以撐過去的,像上次那樣,只要裝得夠像,就可以否認他曾經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只是這回,她裝得非常非常認真,心,仍然被掏空……
她總是夢見他、想起他,大魏王朝的阿禮和二十一世紀的阿禮,不斷在夢中交錯。
她憋住傷心、強忍哀戚,卻總是在深夜里淚流滿面的醒來,哭得無法自抑。
她不要自己的淚水這般廉價,她不要守著一份不能被成全的愛情,她不要原本的美好變得丑陋,她要他們之間的關系,停在那個最美好的關鍵點。
對啊,她想得多周全、多美好,她還是那個再理智不過、再驕傲不過的葉雪,她不會被一份愛情給打垮。
但是,她卻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她徹徹底底被打垮了……
二月初,聖旨下,左相爺叛國罪證確鑿,滿門抄斬,左氏被連根拔除。
二月中,蕭家三少爺的婚禮即將進行。
葉雪刻意不去听,但消息總會落入耳里。
蕭家多夸張啊,聘禮一箱一箱抬進葉家大院,送聘禮那天,還有人拿著算盤,當街計算起蕭家聘禮值多少錢。
所有人都道蕭家要發達了,商人之家竟然能娶官家千金為媳,還是德王妃的親妹妹。
听說婚事早在蕭二少爺年幼時便訂下,听說蕭老夫人和葉老夫人是閨中知交,听說葉府守信重諾,當年的口頭約定不因為葉家發達而作廢,還是讓嫡女下嫁。
好運道啊、真真是好運道!
蕭家三少爺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從小到大沒做過半件好事,于家族無貢獻的他,竟能娶到葉家女,前輩子不知道燒了什麼好香。
但這樣一來,蕭三少爺到底是替家族做了件好事,往後有德王府這個招牌頂著,早晚會取代凝香院成為皇商。
日子一天天過去,迎來了蕭老夫人的生辰。
這個晚上,蕭家上下沒有人睡著,因為該準備迎親的混世魔王還沒回家,眼看著天色漸漸發亮,迎親的時辰將到,新郎官還是杳無音訊。
這可怎麼辦才好?
當初信誓旦旦說阿禮心軟,絕對不會放著母親、祖母的性命不顧的蕭老夫人,真真慌了,難道這孩子真的倔到這等程度,沒把他娘、他女乃女乃的命給看在眼里?
「孽子!這個孽子!」蕭老爺在大廳里氣憤的來回踱步,同樣的話,他已經罵過無數次。
「老爺,怎麼辦?」蕭夫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夜之間,愁白了好幾根頭發。
「怎麼辦?都是被你給寵壞的!」蕭老爺遷怒到妻子身上,這個孽子,非要活活把他氣死不可嗎?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可現在怎麼辦才好,吉時快到了呀!」
蕭夫人萬分後悔,當初不該逼迫阿禮的,那孩子從小就拗,她明知道他的性子逼不得,怎會腦子就犯了渾?
「這孽子是同咱們倔強上了,不!這次再不能教他稱心如意,讓老二去幫他把新娘子給迎進門,他要好、不要也罷,葉家這門親,蕭家結定了!除非他不想當蕭家子孫,除非他不想讓那個妖女進門,否則他就給我乖乖當葉家姑爺。」蕭老爺氣恨不已,他就不信治不了這個孽子!
「如果他真不想當蕭家子孫,怎麼辦?」蕭夫人的心亂糟糟的。
「他有那等志氣,我倒佩服他了。」
「老爺,您別忘記,阿禮離開府里整整五年。」
「到最後他還不是回來了?人大了,白然懂得取舍,蕭家家大業大,他如果不是蠢到極點,就不會傻得舍下。」
「可是……」
「沒什麼可是,快讓老二出門,別讓親家久等,這個婚禮我要辦得風風光光,要給足葉家面子,也要所有人知道咱們家和德王府攀上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將蕭家變成皇商,他在心中立誓。
「老爺,如果葉家那邊發現迎娶的不是禮兒……」
「就說那個孽畜病得下不了床!」
事已至今,葉府就算知道內情,為著面子還是得讓女兒出嫁,何況葉家才剛出了葉雲那樁事兒,他們不會犯渾的。
蕭夫人深深望了丈夫一眼,心不安到了極點,這樣做真的可以嗎?現下她真的好後悔,早知道當初她就不該瞞著阿禮,偷偷為他作這個主。
迎親隊伍出門不久,蕭府便接進;名貴客。
他就是蕭府汲汲營營想要攀上的人物,德王衛昀康。
蕭老爺听到下人稟報,急忙與長子到大廳迎客。
衛昀康見到蕭老爺,拱手彎腰道︰「蕭伯父。」
听德王這樣喊自己,蕭老爺嚇壞了,連忙躬身還禮道︰「德王千萬別這樣,老朽承受不起。」
衛昀康望著蕭老爺,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歉意,他向前兩步,在蕭老爺身前低聲道︰「我是該喊您一聲蕭伯父,因為阿禮和我以及三皇子,是義結金蘭的好兄弟。」
「兄弟?」蕭老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兒子居然有這等奇遇,能夠和三皇子、德王稱兄道弟?
「是的,蕭伯父,過去五年,我和阿禮一直在暗中輔佐三皇子,卻因為左氏一手遮天,朝堂局勢險峻,為著保密也保命,我們的關系不能教旁人知曉,因此對家人,我們都是瞞著的。」
蕭老爺愣愣地望著德王俊秀的面容,說不出半句話。
所以這些年,阿禮在外頭不是鬼混,而是在辦大事?
那太子被廢、皇後死于冷宮、左氏倒台,人人都在預測三皇子將是未來的帝王,他們家阿禮輔佐三皇子多年,不就要……封侯拜相了?
這種事讓他怎麼相信?德王爺講的真是他家的混世魔王?
還以為他是個不成材的家伙,以為他這輩子沒希望,只能仰賴父親兄長的余蔭,平安過一生,誰知這孩子如此有能耐?
蕭易唐一听,喜上眉梢,他從小就知道三弟是個再聰明不過的家伙,知道他非池中魚,早晚會躍上雲端,果然,他沒看錯人!
過了一會兒蕭老爺才回過神來,顫巍巍的道︰「德王不是在開老朽的玩笑吧?」
「這種事怎能拿來開玩笑?眼下他趕不回京城,正是因為他幫三皇子在嶺南辦事。」衛昀康面色凝重的道。
阿禮做大事去了?如果是這樣,沒關系的,家里的事,長輩都會幫他安排妥當,不必他費心。
「沒事,老二已經替他出門迎親,耽誤不了的。」蕭老爺說道。
衛時康點點頭,他不就是等迎親隊伍出去,這才上的門嗎?很快就有好戲上演了,看官請睜大眼楮慢慢瞧。
衛昀康刻意壓低嗓子,說道︰「請蕭伯父屏退左右,與世兄留下,昀康有要事稟告。」
不等老父發話,蕭易唐速速將下人支開,並留數人守在門外數尺處,發令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親自關上大廳的門。
此時,蕭老爺已經將德王請上座。
衛昀康見左右無人,這才開口,「謝謝蕭伯父與世兄原諒昀康的失禮,只是此事事關機密,不能與外人道。」
「我明白的。」
「左氏伏誅,人人皆知,然左傳中在嶺南買兵,組織軍隊,如今余黨見左氏遇劫,蠢蠢欲動,軍隊中有不少效忠左氏之人,正準備掀起戰事,若戰爭一起,生靈涂炭,百姓將流連失所,為一勞永逸,三皇子悄悄放走左同儒,讓他前往嶺南,與效忠者會面。
「去年阿禮返京,恰是領三皇子之命,到左同儒身邊,與之結交,成為左氏幕僚,如今他領命保護左同儒前往嶺南,目的是揪出那些效忠者,一一殲滅,消弭戰事,護我大魏江山。
「可是阿禮大意,兩名左氏黨羽吳文、李昌,發現他的真實身分,阿禮擔心壞了三皇子的事,決定先下手為強。沒想到對手武功不弱,阿禮只身與兩人交戰,卻不慎墜入深谷,如今下落不明……」
一乍一驚、一喜一憂,蕭老爺承受不了巨大的情緒轉折,倒抽一口氣,愣愣地癱在太師椅中。
「阿禮死了嗎?」蕭易唐急問。
「蕭伯父、蕭世兄,你們別擔心,阿禮墜谷同時,就有人深入谷底尋找。」
「找到了嗎?」
「只找到吳文、李昌的尸首,沒找到阿禮,依阿禮的功夫,我們相信他能夠全身而退,眼下,他肯定是躲在哪里療傷。」
「所以……沒死?」蕭老爺這才松掉堵在喉間的那口氣,緩緩回神。
「我相信阿禮還好好活著,他的武功是師父一手帶出來的,輕功更是不同凡響,絕對不會有事。」衛昀康對阿禮有信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不過死掉的吳文、李昌,已經跟在左同儒身邊七、八年,備受信賴,為怕引起左同儒的疑心,我們需要蕭伯父幫忙。」
蕭老爺沒回話,他還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蕭易唐連忙接聲,「德王希望蕭府怎麼做?」
「除阿禮之外,三皇子還在軍隊里埋伏若干暗棋,為保護阿禮,我也派出幾名隱衛扮演阿禮的下人,在阿禮墜谷消息傳回京城時,我命令他們將吳文的尸體易容成阿禮,從嶺南運回來。
「這樣一來,失蹤的是吳文,左同儒不會再派人尋找阿禮,阿禮就會有足夠的時間養好身子,轉為暗處行動。再者,隱衛對左同儒謊稱阿禮發現吳文、李昌想殺掉左同儒,暗吞一筆寶藏,阿禮與他們起沖突,卻反遭殺害。」
「左同儒會相信嗎?」蕭易唐追問。
「會,數月前,左氏從京城運走一筆可觀財富,左傳中死後,寶藏失去下落,阿禮的死,將會在左同儒心底埋下懷疑,讓他不再信任軍隊里的效忠派。」
蕭易唐道「所以接下來,德王要我們為阿禮辦喪事?」
「沒錯,這是第一件事。幾天後,皇上將會以疑心蕭家與左氏勾結為由,親自下令查封蕭家各處商鋪,趁這兩天,蕭伯父得盡快安排好各個鋪面。蕭伯父且放心,等嶺南的事情結束,朝廷會下旨恢復蕭家清白。」
倘若蕭家為朝廷辦成這件大事,皇商身分不就唾手可得?連結到生意上的事,蕭老爺腦筋轉得飛快。
「我明白了。」蕭老爺終于找回聲音,「老大,你讓人去通知鋪面掌櫃……」
衛昀康打斷他的話,「蕭伯父,容昀康提醒一句,最慢,一個時辰內,阿禮的「尸身」將會被抬進蕭府。」
「好,我馬上命人拆下紅綢換上白燈籠,葉家那邊……」
「伯父不必操心,葉府是昀康的岳家,我早已派人去傳訊。」
消息傳到,衛均康拱手為禮,身退。
德王離府,蕭老爺立刻讓長子主持操辦喪事,自己則來到後院,向母親、妻子透露此訊。
喪禮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喜事變喪事,蕭家上下換上一副哀戚面容。
眼看大紅花轎離開葉府,葉夫人那顆心,總算擺了回去。
自從蕭易禮上門鬧過一場,她天天擔心婚事生變,好不容易挨到今天。
雖然蕭易禮沒親自上門迎親,可霓兒出了這個家門,他想賴也賴不掉了,霓兒成為蕭家婦,是雷打不動的事實。
蕭老爺拍胸脯保證,打死都不會讓那個妖婦進門,就算進門,也只能當個通房丫頭,絕不允許她生下蕭家骨血。
蕭老爺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蕭易禮那個心上人,能在蕭府活幾天呢?她倒好奇了。
雖然霓兒的嫁妝比不上葉霜那個下賤丫頭,但蕭家確實慷慨,他們用了半數家當,來娶霓兒進門吶,這份誠意,任誰都要感動。
「夫人,進去吧。」葉知瑾拂拂美髯,嘆道。
自從雲兒那件事之後,他走到哪里頭都抬不起來,這會兒霓兒的婚事成了,多少給他扳回一點顏面,接下來……
他轉頭對妻子說︰「夫人,接下來幾個丫頭的婚事,你得多費點心,如果姊姊們嫁得好,泰兒日後也會多些依仗。」
「老爺放心,我明白。」葉夫人婉順回道。
明白是明白了,但依仗?她可不敢想。
光看葉霜那個死丫頭就知道,嫁出門,就把娘家撂一邊,幾次提醒她讓德王爺幫著,把自己親爹的官位再提一提,結果呢?人家當是耳邊風。
霓兒出嫁的紅帖早早送進德王府,一句懷相不好就推了帖子,死也不肯出面,讓葉家沾沾光。
這個忘恩負義的賤蹄子,也不想想葉家把她養這麼大,不過是讓她來露個面,居然這般拿喬,更令人惱恨的是,知道德王、德王妃不會回葉府觀禮,居然沒幾個官員上門賀喜,一場婚禮,客人稀稀落落、場面冷冷清清,霓兒心里有多憋屈吶。
那些官員是看不起身為商戶的蕭家,也是從葉霜和德王的態度明白,葉府和德王府的關系,沒有想象中那麼密切。
所以靠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庶女給泰兒撐腰?算了吧,拿她們換點白花花的銀子,給泰兒豐富家當,才是正經事兒。
夫妻回屋,雙腳還沒跨進大廳呢,就听見下人來報。
「德王妃身邊的嚴嬤嬤來了。」
哼!葉夫人忍不住輕哼冷笑,親妹妹的婚禮就派個奴才過來湊興,這麼看不起葉家?可要知道,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她不會年年都幸運。
「快快迎接。」葉知瑾連聲道。
「老爺,您這是在做什麼,不過是個下人。」葉夫人滿臉輕鄙。
「那不是普通下人,是皇太後身邊的人。」他口氣嚴峻,表情凝重,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她這才不甘不願地打起精神。
兩夫妻轉身迎了出去,嚴嬤嬤看見來人,面上沒有幾分恭敬,只是冷冷地端起態度,說道︰「屏退下人,進屋里談。」
葉夫人見對方沒有帶禮物上門,心里已經夠不滿,嚴嬤嬤又擺出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簡直是火上添油,惹得她臉色鐵青。
葉知瑾卻是畢恭畢敬,把嚴嬤嬤的話當懿旨,飛快把下人全支到外面。
嚴嬤嬤壓根不理會葉夫人的態度,冷聲對葉知瑾道︰「王妃剛得到消息,讓我來提醒葉大人一聲,盡快把蕭家的婚事給退了。」
把蕭家的婚事退了?她以為自己是天皇老子嗎,人人都要听她?那賤丫頭也未免太把自己當成一號人物。
「德王妃說的是哪一國的笑話呢,花轎已經到大街上,說不定這會兒都抬進蕭家大門了,板上釘釘的事兒,哪還能退?」她冷言冷語諷刺道。
「王妃說的是不是笑話,葉夫人先听完,再做評斷吧。」
葉知瑾瞪了妻子一眼,暗斥一聲,「多嘴。」接著連忙轉身,請嚴嬤嬤坐下。
嚴嬤嬤入座,緩聲道︰「蕭易禮是左氏黨羽,已經被三皇子派人擊斃,棺材很快就送進蕭家大門,許是花轎上門,迎接葉姑娘的不是紅綢紅燈,而是素服白幡。蕭府這幾天就會被抄了,最快三天、最慢五天,如果葉府不想被牽扯進去的話,還是退親得好,盡快與蕭家切割得一干二淨,才是聰明做法。」
「此事是真是假?」葉夫人難掩驚訝,哪有這種事?定是胡說八道、栽贓陷禍,葉霜想必是看不得霓兒過好日子。
「不信嗎?葉夫人盡避派人往蕭家走一趟,便可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只不過……倘若葉姑娘已經進了蕭府大門,對不住,往後別怪王妃心狠,與葉家斷絕關系,出嫁從夫,王妃可不能為了娘家,害了丈夫。」
葉知瑾急道︰「我明白了,多謝嚴嬤嬤提醒,我立刻派人讓花轎轉回葉府。」
「嗯,別把事情弄得無法收拾,屆時王妃幫不了忙,別怨王妃心狠。」嚴嬤嬤落下話,轉身離開,一刻也不肯多留。
葉夫人還在猶豫著,葉知瑾已經派人出門阻攔花轎。
葉夫人越想越不對,急急扯住丈夫的衣袖,說道︰「嚴嬤嬤會不會是誆咱們的?說不得是葉霜那死丫頭見不得霓兒好。」
「你就這麼點心思?這種事能騙嗎?如果不是事實,哪來的棺材,蕭家好不容易能娶咱們霓兒進門,會觸自己霉頭,在這個大好日子掛起白幡?你也別閑著,把禮單拿出來,嫁妝一抬回府,馬上把蕭府送來的聘禮全挑撿出來,送回去蕭府。」
「為什麼要送回去?如果蕭易禮真的死了,蕭府自會亂成一團,哪還會在乎聘禮?就算聘禮送回去,皇帝抄家,還不是沒入國庫,蕭家也得不了好,不如就……」
「你腦子灌水了嗎,這種渾話也講得出來!現在不是蕭家要不要這些聘禮,是咱們要不要與蕭家斷得干干淨淨。不管消息是從皇太後還是德王爺那邊透出來的,都意味著上頭在看葉府的態度,只要我有一點搖擺不定,我這官兒是做到盡頭了,丟官是小事,要是像左氏那樣,弄到滿門抄斬,可就熱鬧啦。」葉知瑾說完,一甩袖,徑自出門忙去了。
被罵得狗血淋頭的葉夫人呆站在原地,回想左氏一族滿門抄斬、血流成河的畫面,脖子泛起一陣涼意,縮了縮身子。
錢重要、命更重要!她趕緊進屋,去把禮單給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