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得一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塊懷表,在粗糙的大手里把玩著。這是從那個逃兵身上搜出來的唯一物件。吱吱吱——擰動懷表的機鈕,給它上滿了弦,又掏出自己的表,比對著調整好時間,然後揣進口袋,出了指揮所。
無名村幾百戶人家,不大也不算小,除了指揮所是在村中租用了村民的一個院子,獨立團幾百人在村西頭自己新建了幾十間房,還開闢了一塊操場,此刻還有訓練聲陣陣傳來。丁得一各處區域都轉了轉,最後走向了禁閉室。
由于是從側面走來,所以丁得一老遠就看到禁閉室後窗下蹲著個女孩,再走近些,就見女孩正拿出了一顆手榴彈,當即大喝一聲︰「住手!你給我放下!」
在前面看門的哨兵聞聲嚇了一跳,一看是政委,慌忙敬了個禮。
「把崗撤了吧。」
「嗯?」
「我說把這個崗撤了,禁閉室不用看了。」
「是。」
哨兵走了,丁得一來到女孩跟前站定。
女孩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丁大叔,我正在這玩兒呢,你怎麼來了?嘿嘿。」
丁得一彎下腰從女孩手里拿過手榴彈,在手里掂了掂︰「小紅纓,你行啊!現在都敢自稱姑女乃女乃了!玩兒?你這是要端了我的禁閉室吧?」
「沒有沒有,我在玩過家家,順便嚇唬嚇唬他。嘿嘿嘿……」
丁得一黑下臉來︰「少給我嬉皮笑臉的。這手榴彈哪來的?」
女孩賊溜溜的大眼忽閃了兩下︰「我是從流鼻涕那……借的。」
丁得一努力黑著臉,以使自己保持住嚴肅姿態︰「我說紅纓同志,這是革命隊伍,你以後能不能別亂給人取外號?借的?偷的吧你?現在就給我到指揮所面壁去!」
丁得一走進了禁閉室,外面的對話都听得到,胡義知道進來這位是個‘政委’,雖然不知道政委究竟是個什麼干部,但肯定是長官。本能地想敬禮,忽然想起已經不是軍人了,身上也早換了粗布民衣,遂只是起立站定,靜靜看著對方。
丁得一從紅軍時期就參加了隊伍,既是個老黨員,更是個老兵,閱人無數。雖然此刻胡義穿著一身普通的百姓衣裳,仍然從胡義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殺伐之氣,這種凜冽的氣息可不是吹胡子瞪眼楮就能裝出來的,得靠鮮血和死亡的堆積才能形成。見利忘義的國民黨逃兵?沒那麼簡單!
「胡義,很抱歉讓你在這里委屈了十多天,沒辦法,這是制度規定。情況已經基本核實,從現在起,你自由了。」
听丁得一當面說完這句話,胡義沒有感受到一絲自由的喜悅,反而忽然覺得失落。這意味著,自己為自己設立的護送的任務結束了,從現在起,又要重新開始無根的漂泊。自由了?去哪?不知道!
停了一下,丁得一又補充一句︰「哦,對了,這是你的吧。」說著話從口袋里拿出懷表,遞還給胡義。
白銀材質的外殼,映著光,光滑如鏡。胡義默默接過, 嗒——清脆悅耳的金屬聲音里,表殼輕快地跳起。表盤一片晶瑩,映著胡義迷惘的臉,一點四十五分。
「她怎麼樣了?」胡義看著表盤上的時間,頭也沒抬地問。
「嗯?哦,蘇青啊。她現在不在這里,組織上可能要給她安排新的工作,還沒確定。」
蘇青!原來她叫蘇青。她是自己的,她又不是自己的,這事情真是糟糕得像團麻。啪——胡義合上了表殼,重新抬起頭看著丁得一︰「長官,我想留下,行麼?」
團長跟著前面帶路的戰士,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了村東面的山頂,可不,劉堅強正呆坐在一塊石頭上,步槍槍托戳著地,槍口支在下巴上,手指穿在扳機孔里。
「你個狗日的流鼻涕,你他娘的有完沒完了?給我把槍放下!」團長鐵青著臉朝劉堅強吼。
「我不管!我的命是九連留下的,九連沒了,那我就把命還給九連!」
「你個兔崽子慫貨,我現在命令你放下槍!」
團長的強硬態度沒有得到回應,劉堅強反而用另一只手把槍栓拉開了,子彈上膛。
「你——」團長氣得無奈,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從後面又跑上來幾個人。政委丁得一本來是在禁閉室和胡義說話,突然有士兵報告說劉堅強要到東山上尋短見,立刻也匆匆趕來了。
「老丁,正好你來了,你瞅瞅這個熊玩意。管不了了,留不得了。」
劉堅強參軍一年,今年剛十八,還算個新兵,在殘酷血腥的戰場上,很多沒有心理準備的新戰士都會受到沖擊,心理壓力無法排解,而改變性格,或者變得偏執,像是魔怔,眼下的劉堅強應該就是這狀況。
丁政委拍了拍團長的肩膀,示意他別急躁,然後慢悠悠走到劉堅強對面問︰「劉堅強,就算不撤九連的番號,可是沒有連長,怎麼算是九連?」
劉堅強被問得一呆,憋了一會沖口道︰「我就是連長。」
「那好,就算團長和我都同意你當連長,可是沒有士兵,你算什麼連長?」
劉堅強一時無語,琢磨了一下︰「我可以去找,要是我能找到兵,你和團長是不是就留下九連?」
政委微微一笑︰「行,你去找吧。」
看著劉堅強年輕的背影匆匆下了山,團長問政委︰「我說老丁,你還真由著他繼續胡鬧啊?」
丁得一嘆了口氣︰「九連慘!這孩子受了刺激了。最近咱們可能沒什麼仗打,給他找個閑事做,免得他再鬧。況且,他也找不到。你說是不是?」
一個年輕的戰士來到禁閉室,個子不高,腿卻很長,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機靈勁兒,朝著胡義靦腆地笑了笑︰「你好,我叫馬良,是通信員,政委走得急,來不及安排,命令我把你先安頓下來。」說完話抱起禁閉室床上的被褥,領著胡義出了門。
去往宿舍的路上,胡義順口問起了那個小丫頭的事。以後就要成為戰友了,馬良也就沒什麼遮攔,仔細回答了胡義。
小丫頭十二歲,小名叫紅纓,父母都是老紅軍。父親當年在湘鄂贛反圍剿的戰斗中犧牲,母親在強渡湘江的時候犧牲,長征之前部隊想把她像其他孩子一樣寄養在老鄉家,但八歲的紅纓硬是跑出來回到部隊,經過長征到達陝北。部隊改編為八路軍後,團里要把她留在延安,與烈士遺孤一起上學,但小紅纓在部隊里野慣了,根本不能與同齡的孩子合群,撒潑打滾以死相挾用盡一切手段,又隨部隊來到太行山。
大致說了紅纓的情況,馬良又停下來補充道︰「小紅纓雖然沒有父母,但團長說她是我們全團的孩子,都必須寵她,慣她。」
胡義無奈地笑了笑,是啊,這死丫頭片子,已經被寵得上房揭瓦了,慣成姑女乃女乃了。
馬良以為胡義不信,又道︰「真的,你別看她小,有時候比我們這些新兵都厲害,那槍打的叫一個準!要不是團長政委看得緊,她說不定都溜上戰場去了。」
這一點胡義深信不疑,這十多天來,禁閉室那個‘炮樓’幾次差點失守,今天還險些被那小丫頭片子給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