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都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蘇青差點當場就被氣炸了肺,此時此刻,當著友軍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讓蘇青覺得丟了軍人的骨氣,也丟了獨立團的臉面。冰寒著臉回過頭︰「九班現在是由我指揮,輪不到你說話!」
「九班的任務是保證你的安全,我有權力執行我的任務!」胡義的回答波瀾不驚。
「你——」蘇青被胡義一時噎得說不出話來。
王連長也是一愣,不禁多看了那人一眼,粗眉細眼古銅膚色,一身普通的八路軍裝居然讓他穿出了一份挺拔感,看起來有氣勢有個性,似乎還帶著一股莫名的陰寒。王連長心想,這也印證了一句話,不可以貌取人,這小子看起來有模有樣,可惜膽子卻是泥捏的。注視著胡義開口道︰「呃,這位是……?」
胡義也看向了王連長︰「獨立團九班班長胡義。」——
獨立團九班?王連長頭回听到這麼稀奇的番號,從這番號上分析,這個九班就是直屬團部下轄了,數字居然還能排出個‘九’來,你們獨立團究竟是窮瘋了,還是閑的蛋疼?居然用一個最小的部隊建制單獨成軍,這不扯淡呢麼!王連長心里不僅對胡義,連對獨立團的看法也降了一個檔次。再說眼下這場戰斗,自己的隊伍就足矣,面前這個獨立團九班,人沒幾個,連帶孩子的,真要打起來那就都是累贅,巴不得他們少添亂呢。
「呵呵,班長也是長!革命分工不分高低,誰都有權力發表意見。我覺得胡義同志說得沒錯,戰斗你們就不要參加了,找個安全的地方先躲一躲,我現在要去指揮戰斗了。」王連長臉上一副笑呵呵,話說得不疼不癢,語氣里卻透著一絲輕蔑,隨後轉身就帶著自己的隊伍前往陣地。
六個人還站在山坡下,誰都沒動,因為蘇青沒動,她鐵青著臉狠狠地盯著胡義,她為胡義給獨立團帶來的恥辱而憤怒。
胡義沒動,靜靜地直視蘇青的憤怒目光,看得出這個處于爆發的邊緣,所以胡義在等待風雨來臨。
小紅纓、馬良、羅富貴和劉堅強也都沒動,他們站在幾步遠的一邊,呆呆看著場中的兩個主角,的氣溫不算太低,可是現在他們都覺得有點冷。
一陣漫長的沉默後,終于開始從蘇青的秀唇里傳出第一句話。
「你不配做班長!你不配做獨立團的戰士!你不配做八路軍!你甚至不配做一個中國人!」
「……」
「你只配做一個貪生怕死的逃兵!你只配做一個沒有人格尊嚴的逃兵!你只配做一個沒有靈魂的逃兵!一輩子被人唾棄!」
「……」
「你為什麼不說話?還是你也懂得你沒臉說話?」
「……」
「你是個混蛋!你是個懦夫!你是個流氓!你是個敗類!你是個王八蛋!你哪里還有臉!」
蘇青的這番話讓旁邊的四個觀眾震驚了,他們並不知道蘇青與胡義的事情,所以都被驚掉了下巴。這話說得也太狠了吧,雖然班長拒絕了參加友軍的戰斗,這事看起來確實很沒面子,讓四個人也想不通,可是這事也不至于讓班長做不成中國人吧?也不至于變成了流氓王八蛋吧?蘇干事可是政工干部,能罵到這個份上得有多大仇?到底什麼情況?
四位觀眾還在稀里糊涂的琢磨著滋味,胡義的聲音淡淡響起了。
「我的故鄉很冷,但是我喜歡我的故鄉。為此,我的刺刀曾經折斷在長城的方磚上,我的鮮血曾經流淌在長城的縫隙中,我沒你那麼高尚,不是為國家民族大義,只是因為長城那外面就是我生長的故鄉,所以我舍不得離開長城,一旦離開,我怕再也見不到了她了,所以我願意死在那,哪怕是死去了也要看著她。」
「長城上的風很冷,比這里冷得多,可是我沒死,但是失去了我的故鄉,心卻死了。那時候你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和別人一樣,扯起標語高舉口號,悠閑地站在大街上,慷慨激昂大罵東北軍是賣國賊,說我們是懦夫,朝我們吐口水!可是你們有誰的心像我一樣碎了麼?」
「我戰斗在中原,戰斗在津浦路,我每時每刻都前行在彈雨硝煙里,身邊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倒下,哀嚎,然後痛苦死去,我裝作看不到。我不怕死在那里,因為我渴望復仇,為此我不介意損失一切,包括我自己的生命,也包括我身邊的人。可是我沒死,我身邊的人卻都死了,我再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一個都沒有,除了孤獨我什麼都沒再剩下,也什麼都沒有得到,復仇的心僅僅使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讓我覺得我錯了。」
「那時候你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和別人一樣,忙著把一個微不足道的勝利夸耀成一次大捷,印成漂亮的傳單撒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歡欣雀躍地慶祝著,早已忘記了戰場上的血河。究竟是你更冷漠還是我更冷漠!」
話說到這里,胡義的指尖不由開始微微顫抖,語氣也在不由自主地持續上揚。
「沒錯,我是一個逃兵,可是我想知道,有誰敢站出來說他殺過的鬼子比我更多?我這個逃兵有沒有資格做一個中國人?我想知道,憑我所失去的,為什麼還要被人唾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有資格唾棄我?」
「什麼人才有資格成為八路軍?」胡義激動地抬手一指禿山的方向︰「那個指使新兵送死的王連長嗎?在你的眼里他那樣的廢物才有資格是不是?」
胡義的話不僅深深觸動了四個觀眾,也第一次真正觸動了蘇青的心,她對胡義的惡劣態度純粹是主觀仇恨導致的,口不擇言就發泄出來。當胡義這番發自肺腑的聲音進入蘇青心里後,蘇青的情緒終于有了變動,但是心底暗藏的那份恨意在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听,他說的都是借口,不要听,他說的都是借口,他對我所做的就是值得被唾棄的!卻又找不到話語來反駁,總不能把這件事也放出來說罷?
等胡義說到這里,終于找到了一個反駁的機會。但是語氣和表情卻完全沒有了最初的那股狠勁,反而帶著一種狡辯的意味,她想要把焦點轉移一下,重新掌握話語的主導權,結束這場由自己引發的尷尬境地。
「你當逃兵的倒成了英雄,王連長要打鬼子的是廢物。你還要不要臉了?」
「如果自不量力催著新兵去送死是英雄,那我寧願不要這個臉!」
「你憑什麼說他們是送死?你有什麼資格?」
「就憑我從長城打到江南!」說完了這句話,胡義那逐漸激動的情緒猛地緩解了,剛才被蘇青的惡語相向攪亂了心緒,所以有感而發地進入狀態,可是一提到‘江南’,終于想起來,好像,蘇青還真是一個有資格唾棄自己的人!她——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