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班大院里的一場大亂斗,一直打到政委丁得一聞訊趕到現場才告結束。
現場一片狼藉,一個個呲牙咧嘴,鼻青臉腫哼哼唧唧,大傷沒有,小傷一片,最讓丁得一意外的是,牛大叔居然也拎著個長木勺子,臉紅脖子粗地站在人堆里,身邊的地上坐著一身泔水的高一刀,耷拉著腦袋滿頭包。
二連,九班,炊事班,團部竟然也有份,氣得丁得一在心里仰天長嘆,丟人啊,失敗啊,這麼多年的政委白當了,別說在全師,就是全八路軍,也沒哪支部隊能折騰成這樣吧?扯淡扯出半個團來,愧對組織啊!
不管他們有傷沒傷,任憑一個個鼻血還在流,丁得一當場就開訓,痛心疾首地斥責,義憤填膺地呼喝,從風氣說到覺悟,從紀律講到原則,最後連看熱鬧的新兵們也沒放過,一勺燴了,訓了很久很久。
……
`.``一房,一門,一窗,一張床。高一刀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朝門外大喊道︰「給我打盆水來!」
在禁閉室里住了一宿,破爛軍裝上的泔水到現在還沒干透,身上又餿又臭,燻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決定月兌下來洗洗,可是,門外沒回應。
「你是死人嗎?給我!」
「說啥?」鼻青臉腫坐在門外牆根下的小丙半天才吭聲。
「給我打盆水來。」
「這是禁閉室,不是澡堂子。」
被門外的小丙如此頂撞,高一刀立即火了,直接跳下了床︰「小兔崽子,你跟我作死是不是!」
當一聲門開了,小丙倚在外面的門邊,波瀾不驚地回答︰「在二連,你是連長;在這,沒用。」
氣得高一刀兩大步走到門口,發現面前的小丙既不關門也不躲閃,反而低下頭,看著高一刀腳尖前的門檻。
高一刀冷著虎臉定定瞅了小丙一會兒,沒有邁出這道門,不是不敢,而是不值。只要邁出去,就是目無法紀,罪加一等。此時此刻,高一刀心底想起一句話來︰虎落平陽被犬欺!
努力壓住了心頭火,高一刀再問︰「听說胡雜碎能在這里過舒坦日子,我問你,這是什麼道理?嗯?」
「那是人九班自己把東西送來的,跟我有什麼關系?瞅我也沒用。」
「那好,去告訴二連,給我打水來,另外帶被褥,這光板床是人睡的麼!」
「呵呵,對不起高連長,我現在站崗呢,走了就是犯紀律,您自己想轍吧!」
當——話一落,門便關上了。
……
衛生隊里,挨著排著擠滿了傷兵,包四領著小紅葵花和另外的三個男衛生員忙得汗流浹背,昨天晚上又抬出去兩個,衛生員們能做的,只是消毒,使用些中草藥,努力安慰著掙扎在痛苦中的傷員們,寄希望于他們的身體素質和命運安排……
「娘的,他也太猖狂了,幾斤幾兩沉都不知道,連胡雜碎都不是連長的對手,他算個屁!以為有把子力氣就天下無敵了。」
「我看還是打得輕,下回必須狠狠教育,讓他好好長長記性。」
「可惜咱們現在都在這躺著呢,錯過了修理他們的好機會。」
幾個二連傷員,一直叨叨著昨天發生在炊事班大院里的戰斗,一連和三連的傷員在旁邊笑嘻嘻地听著,當笑話解悶。
劉堅強再也听不下去了,雙手撐著地面從擔架上坐起來︰「你們有完沒完?打得輕了是吧?錯過機會了是吧?」抬起右手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看見了沒有,這兒還一個九班的,想修理是吧?朝這來!來啊!」
「哎,我說流鼻涕,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又沒說你,你急什麼!」
另一個傷員跟著也開口︰「是啊,流鼻涕你少犯渾,別忘了,我們二連帶你不薄,你小子想當白眼狼是怎麼地?」
「你說對了,我就是白眼狼!怎麼樣!」劉堅強開始扯嗓子喊,滿衛生隊的幾間屋全都能听見。
「你個熊樣兒,要不是看你有傷起不來,現在我就修理你信不信?」
劉堅強從附近的一個傷員手里一把搶過一個樹枝做成的拐杖,緊皺眉頭死咬著牙,架著拐杖晃蕩著站了起來。
「來!你們一起來!不來是孫子!」
「都給我住口!」聞聲而來的衛生隊長包四匆匆出現︰「還嫌這里抬出去的人少是不是?流鼻涕,你給我躺下!」
屋子里寂靜下來,傷員們不了。
劉堅強仿佛沒听到包四的話,忍著傷痛架著拐杖開始往門口挪。
看著那幅死 的德行,包四火大地喊︰「你給我站住!」
附近的葵花跑,試圖攙扶住劉堅強,卻被他一把甩開︰「誰都不許管我!我要死回九班去!」聲音歇斯底里,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個火藥桶,隨時可能爆發。
架著拐杖一步一瘸,一點點挪出了衛生隊門口,忍住痛,卻止不住一顆顆都打的汗珠滲出了額頭。看著陽光下的黃土,劉堅強又翻了老毛病,哭了。
其實他是個好班長,他敢救二連,他敢替丫頭當手雷,他即將倒下之前,還在安排馬良放哨警戒,還在模黑點九班弟兄們的名。
……
團部。
蘇青見丁得一氣色不好,替他倒上了一杯熱水。
「政委,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
丁得一把水杯接了︰「跟他們生不起,沒出現意外傷亡就不錯了。」停了停又說︰「你說……我的處理是不是太輕了?」
所有的參與者只是當場挨了一頓批,高一刀是唯一被罰關禁閉的。蘇青確實覺得這個處理結果很輕,她認為政委的做法應該是基于‘法不責眾’這四個字,于是點點頭。
丁得一嘆了口氣︰「咱們團規模最小人最少,距離鬼子又最近,難啊。你我是有革命信仰的,可是戰士們不一樣,只靠過硬的紀律約束不夠,還要使他們建立頑強的作風。昨天的事情讓我看到的不止是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軍人的血性和斗志,以及集體榮譽感和歸屬感。這是勇氣的來源,是咱們團與眾不同的財富。說實話,到現在我都沒想好,這件事到底怎麼處理才能兩全……唉,算了,不說這個了。我叫你來,是想讓你去九班看看,胡義不在,那幾個沒人管的貨搞不好還會捅簍子,畢竟你是九班的輔導員,得去管管。」
……
還沒走到大門口,蘇青就聞到了空氣中有股燃燒的味道,院牆後傳出陣陣的叨咕聲。
「大鬼小鬼各路好漢鬼,我替我們家胡老大孝敬各位,但凡遇見他了,麻煩您爪下留魂,放他回來……可不能收錢不辦事啊,否則別怪老子一紙訴狀燒到閻王那里去……」
推開大門,果然看到一頭鼻青臉腫的熊,蹲在個火盆邊上,正在燒冥紙,滿院子烏煙瘴氣紙灰橫飄。
「趕緊把火滅了!」
「呃……蘇干事?你看……這都快完事了,等我燒完了這兩把行不?」
滿臉冰霜的蘇青看了看討價還價的羅富貴,居然沒再說什麼,直接走向屋門口。還沒邁出幾步,忽然听到院子里另一邊傳來陣陣的敲擊聲,這才注意到了那邊堆著一大堆鮮土。
調轉方向走,腳邊出現了一個深窟窿,往下瞧瞧,已經挖了好深,吳石頭在底下正在掄鎬頭,刨得吭吭響。
「你干什麼呢?」
「打井。」
「誰讓你打井的?」
「班副讓俺打井。」
「……」
蘇青無語,掉頭進屋,里間外間轉悠一遍,一個人影沒有,于是重新出門到院子里,秀眉緊蹙,鳳眼凝冰︰「有完沒完了!羅富貴,你給我過來!」
听到了蘇青的語氣不善,羅富貴無奈地將懷里的冥紙一股腦扔進火盆,瞬間火焰沖起,浮燼滿院。這才拍了拍兩只大手,晃悠到蘇青跟前。
「我問你,馬良呢?」
「他……我哪知道?可能……河邊釣魚呢吧?」
「是你讓吳石頭打井的?」
「嗯,對。那個傻子,像個活死人一樣,沒完沒了地跟在我 後頭,擱誰誰能受得了,是不是?給他找個事干,立馬省心了。你看把他高興得,你听听,挖得這個來勁。」
「羅——富——貴——」看著羅富貴這幅滾刀肉的德行,蘇青的肺都快氣炸了。情況完全如政委所料,繼續放任的話,不捅簍子才怪!
「你這個班副是不是不想干了!現在我就可以撤了你信不信?」
「本來我就不想干啊?當初也是胡老大死活逼著我干的!這不冤枉死我嗎?」。面對氣得臉色鐵青的蘇青,羅富貴反而擠出一臉委屈來。
「你——」
此刻突然 當一聲響,大門開了。一身破爛軍裝,腿上打著血漬繃帶,腋下架著一個木頭拐杖,髒臉上淚痕斑斑鼻涕淌了二寸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劉堅強朝著蘇青大聲開口︰「我請求暫代九班班長!」
羅富貴扭著脖子一撇嘴︰「流鼻涕?去你姥姥個腿兒吧!老子可不跟你往溝里走!」
忍受著傷痛壓抑著情緒的劉堅強聞言再不猶豫了,甩手便將拐杖狠狠朝羅富貴拋,腿上瞬間傳來一陣劇痛,當場跌倒在大門口,發出一聲痛叫。
羅富貴閃身,躲過了飛來的物件,卻听得身後一聲驚呼。
拐杖 啷啷落地,蘇青捂著頭頂跌倒。
恰此時,附近的井口處傳來吳石頭的興奮喊叫︰「俺,俺找到水啦……俺打出水啦!……」
嘩啦啦突然一陣噴涌聲。
「俺會打井啦……俺……咳咳……水……咳……」
「快去救人啊!」最後是蘇青的怒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