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飄在大院上空,用一雙漂亮的手,平靜地攏了攏耳際的黑絲,抬起頭,飄繞的黑煙仿佛黑色絲綢,恰好遮住了太陽,在彌漫升騰的黑色背景里,剛剛可以看出一個慘白的圓形輪廓透過,時明時暗變化著,更像是烏雲遮月,更像是夜。
這是絕境,一絲生機都沒有,無論堅持多久,這里也是終點。
他一如既往地淡定,說要帶大家熬過白天,堅持到夜晚來臨,然後突圍。
他總是這麼說,他總是這麼做,在樹下村也是這樣,明知道是絕境,明知道沒有機會,也要這麼說,也要這麼做。這個敗類,現在仍然在這麼做,就像他說過的,像個沒有靈魂的野獸,在命運面前咆哮掙扎,試圖證明他說過的話,好像,他的心里永遠沒有終點,這個逃兵!
相對于戰士們,自己能做的只剩下平靜接受,等待結束。
<後來,她收起了手里的槍,站起來,走向後院。
……
一口大鍋臨時支在院牆下,三號蹲在一旁往鍋底添柴禾,燒得 剝剝響;二十一號掀開鍋蓋灑進一大把鹽,又重新蓋好,掀開時冒出的一大片水汽里彌漫著濃濃的雞肉香。
身後腳步響,兩個人不約而同回頭轉身,是那個美麗冰冷的女八路軍。
蘇青停在他們跟前幾步遠,先是看了看二十一號,然後看了看三號,平靜道︰「我想,不用我多說,現在的處境你們都明白,我們都活不了。」
二十一號沉默不語,三號抬起頭問︰「我們……可以參加最後的戰斗麼?」
「不可以。」
「為什麼?」
「因為你們中的一個是叛徒!」
三號不了,他和二十一號兩個人都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清白,也沒有辦法證明對方是叛徒。當然,不是叛徒的人心里知道對方可能是叛徒,卻沒有任何意義。
蘇青冷冰冰地掃視著兩個人沉默不語,隔了會三號忽然抬起頭,平靜地說︰「沒錯,我們兩個可能有一個是叛徒,但是也可能都不是叛徒。也許只是其中一個被跟蹤了而不知道,也許是叛變的二號將這個地點告訴了敵人,才有現在的局面。你不能武斷地認為我們兩個人一定有一個是叛徒。」
三號的話說得有道理,的確存在這種可能性,旁邊的二十一號也抬起頭看向蘇青。
冷冷盯著平靜的三號看了好一會,蘇青才說︰「我能!」
二十一號露出不解的表情,三號詫異,反問︰「憑什麼?」
「如果是二號出賣了這個地點,那麼敵人要做的是在這里設下埋伏,先抓了來這里等待的人再說,你們兩個還進得了小焦村麼?如果你們其中一個暴露行跡而被跟蹤了,就算敵人想放線釣魚,那也是該四周埋伏監視,怎麼可能老老實實都藏一個院子里?就不怕目標跑了?」
一番話說得二十一號開始驚訝,三號皺起了眉。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女八路是個政工干事,可是沒想到,這個女人的感覺如此敏銳。然後,二十一號看向了三號,而三號,也同時看向二十一號,兩個人持續對視著。
「我們都會死,這是一定的。」蘇青的語氣冰冷而平靜,打斷了三號與二十一號之間目光對峙︰「但是這件事,必須先了結。現在我沒有時間,沒有條件,也沒有精力證明誰是清白的。既然命運這樣安排,結果都一樣,那只好由你們自己來證明,希望你們理解。」
話落後,三號和二十一號的視線看向她的手,立即僵住,因為她正拿出一把駁殼槍。
出乎意料的是,她刻意拉開槍機,將空蕩蕩的彈倉亮給兩個人看了看,而後當著兩人的面,裝進去一顆子彈,上膛。然後朝前走兩步,反握著槍,遞在三號面前。
三號木然問︰「這是……什麼意思?」
「拿著。」等三號把槍接了,蘇青才繼續說︰「如果你是叛徒,那麼現在就對我開槍,我願意用我的生命證明你是叛徒;如果你不是叛徒,那麼我希望你對自己開槍,用你的生命來證明她是叛徒;現在你只有這兩個選擇,這是命令。」
一陣黑煙飄過,旁邊的大鍋里已經發出咕嘟咕嘟地響,嘶嘶冒出熱氣,那些雞快炖熟了。三號呆呆看著面前那張冷麗的面孔,根本感覺不到身畔的熱浪和飄香,只能感受到冷,一直把槍垂拎在手里遲遲不肯抬起來。
「我在等你的選擇。」蘇青催促。
「這不公平!」三號的嗓子忽然有點啞,抬手一指二十一號問蘇青︰「為什麼要我做選擇,而不是她!」
「因為我懷疑你是叛徒!」回答異常平靜。
「憑什麼懷疑我?」反問的語氣充滿不甘。
「因為偵緝隊藏匿的院子離你太近了,離她很遠。」
「你不覺得這個理由天牽強了嗎?」。
「是的,如果用作證據確實有點牽強。所以我願意用我的生命來驗證,那麼你呢?願意用你的生命證明清白麼?」
「我拒絕執行這個荒唐的命令!」
蘇青忽然淡淡一笑︰「如果你放棄這次機會,那我會以處決叛徒的名義,找人來對你執行槍決。哪怕錯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我們都會死。」
說完了話,蘇青平靜轉身,開始往回走。
三步,四步,五步,身後的三號終于再次︰「我還有第三個選擇!」
根據他的語氣听來,蘇青知道那槍口已經對準了自己的後背,停住了腳步,卻沒回頭︰「這算承認你是叛徒了麼?」
三號使勁一抖空著的手,那根連接著二十一號並未纏緊的繩子立即落地︰「你不怕死,但是有人怕你死,你就是我的活路!」
附近的牆角閃出一個人來,舉起駁殼槍,對準了三號︰「把槍放下。」
听到了李響的聲音,蘇青這才慢慢轉回身。
三號不為所動,槍口瞄著蘇青,一邊緩緩向蘇青接近,同時朝李響咬牙道︰「你放下,不然我就打死她!」
呯——槍響了。
三號麻木地低下頭,看到胸口的中槍位置剛剛開始滲出血色,再麻木地抬起眼,牆角邊那人手里的槍口還在冒著煙,他的槍口還在微微發顫,那應該是他持槍的手在抖。最後看向面前那個冷冰冰的女人,努力朝她扣動了扳機。
嗒——撞針響了,子彈沒響。
一口氣瞬間泄了,噗通一聲仰面栽倒,看到滿天的黑煙繚繞,間隙里透露出遙遠的湛藍。
槍口放下了,持槍的手還在不自覺發抖,這是李響第一次開槍殺人,他覺得他自己像個儈子手。蘇青要求他幫忙處理一顆駁殼槍子彈,現在才知道這顆子彈是用來干這個的,這和槍決沒分別。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石成帶著倆人拎著槍匆匆奔跑過來︰「什麼事?」
「沒事,叛徒死了。」蘇青看向呆立不動的二十一號︰「從現在起,你也要加入戰斗。先把早飯分給大家。」
二十一號沉默著點頭,然後開始解開自己系在手腕上的繩子。
……
小焦村外西頭的小路上,停下了一輛三輪摩托車,黑亮的長軍靴跨出車斗,下來一個提著軍刀的鬼子軍官。與眾不同的是,他的領章不是紅色的,而是黑色的,軍餃大尉,右胸上掛著黑色m形兵科識別章,左袖上掛著袖章,白底紅字‘憲兵’。
現場指揮員是個普通鬼子中隊長,見這位到了立即畢恭畢敬匯報情況。
八路人數不明,判斷規模不大,現在被困于小焦村內。沒有立即對他們采取行動,是因為收攏凌晨時散布設卡的隊伍,同時首先梳理了逃出村來的人員,經排查都是小焦村百姓,沒發現有八路混出。北面有一個連治安軍,剛剛擅自進村展開了戰斗,據報,傷亡三十余,連長陣亡,但是已將八路主力牢牢包圍在一個大院,只剩幾個還在村中藏匿。
憲兵大尉听完了匯報什麼話都沒說,做了個手勢示意中隊長繼續去指揮他的戰斗,然後雙手拄著軍刀,靜靜看著不遠處的小焦村,和村中那一柱濃黑升騰的煙。
……
羅富貴摟著機槍靠坐在某間小院里的大門邊,端起水壺猛灌了幾口,打了個水嗝後道︰「姥姥的,還是當個傻子好。當時我這心都碎了一地啊,他倒連個眼都不眨就把手榴彈扔回去了。」
「呵呵,這說明你連傻子都不如。丫頭說你是大草包,一點都不冤枉你。」馬良在牆角的窟窿附近觀察著,低聲搭茬。
「我也想揀啊,可我當時不是摔了麼,根本夠不著,我那可不是嚇得。」停了一會,羅富貴低低嘆了口氣,又說︰「也不知道丫頭跑了多遠了……我還真有點想她個缺德玩意了,背過她那麼多路……比當年背我娘背的還多……如果那時候有個獨立團多好,我娘她……也不至于……」
馬良听出了羅富貴的狀態在下降,不想他再說這個,于是說︰「丫頭跑不遠。」
「為啥?」羅富貴果然被這句話轉移了注意力。
「到處都封鎖了,雖然丫頭是孩子,能跑出這個村子,可是她回不去,且不說路有多遠,現在這時候,所有的哨卡肯定都是許向縣城不許向外,許進不許出,就算她是孩子也例外不了。」
「要照你這麼說……那丫頭不是得活活餓死麼!嗨……當年我娘……」
馬良突然壓低聲音︰「噓——來了!」
「什麼來了?」
「鬼子!你去那邊告訴班長。」
羅富貴激靈一下爬起來,拎著機槍貓下腰,匆匆溜向另一個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