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一個盛夏的午後。
一個八路軍戰士匆匆走在烈日下,匆匆走在山路上,全身汗透。
一座廢墟之村座落在前方山坡,靜悄悄沒有生氣。
一塊又一塊莊稼,高高低低錯落,綠油油地圍攏在廢墟周邊。
一臉狐疑地朝著廢墟走,一臉不解地四下里看。
一直走進了殘垣斷壁間,周圍死寂,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環顧滿目瘡痍,不知所措。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在身後︰「你小子怎麼來了?」
一個激靈回過頭,看到馬良拎著鋤頭出現在廢墟間,他比更黑了,明顯是曬的,卻也似乎更結實了。
通信員小豆終于呼出了一口大氣︰「你屬鬼的嗎?」。然後靠在身邊的牆根陰涼里,扯起水壺一通猛灌。
「干嘛來了<?」馬良懶洋洋地走近。
「你說干嘛來了,胡排長在這麼?」
「一直朝南別拐彎,河邊找去。」
「你拎著個鋤頭干什麼?」
「管得著麼,我拿它當枕頭睡午覺。」
「……」小豆無語。
翻嶺穿溝,一直往南走,小豆沒想到九排的一二三班還要每天輪流到青山村去種地,難怪那些莊稼綠油油的都沒荒。據馬良說,在青山村以東,綠水鋪和落葉村來路的交叉口附近,還有個常駐預警暗哨,也是一二三班排班輪換,即便沒有在青山村遇到他們,如果一直往東走,也不會因為第一次來而找不到九排。
悶著頭,順著一條很不起眼的林間小路穿越一大片樹林,視線豁然開朗。樹林在這里突然斷開了,明顯是人工斷開的,因為地上全是伐木留下的樹根樹樁,被砍得空蕩蕩,連一些大點的灌木都沒幸免。
砍伐形成的一大片開闊地對面,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河邊半島,似乎有敲擊打砸的聲音從半島上的茂密後傳來,還伴隨著隱隱約約的說笑,看來這里是九排駐地,因為青山村這一帶除了九排沒有活人。
正準備抬腳繼續走,冷不丁從開闊地對面傳來一聲吼︰「站住!」
這聲音……騾子!小豆瞪大了眼往對面看,除了綠色茂密什麼都看不見,于是大聲回︰「騾子,是你吧?我小豆。」
「早看出是你小子了。」
「那你還喊?」
「閑的,嘿嘿嘿……」
「……」一個月不見,這九排的人怎麼都神經兮兮的!
穿過開闊地,終于看到了掩藏在綠色中的一個半人高建築,暗堡。主體挖進地下,粗原木撐邊角,內部也支撐了立柱,頂部用原木縱橫鋪了兩層,然後重新覆土,像是個大墳包,外表又遮了植被,東西北三個方向有射擊觀察孔。根據外形規模來看,內部面積似乎不小,起碼十幾個平方,徹底控制了半島入口範圍。
到了暗堡後面,沒想到後面出口還往半島方向連著一段交通壕,直通樹林後,羅富貴懶洋洋地出現在壕溝里,對著小豆露出一個丑兮兮的笑。
順著交通壕過了樹林,一片空地顯露出來,同時看到了四間木屋,一間土石砌成的小房,毫無規則地錯落在空地上。石成領著他的手下人,正在其間修築一個新的地基,鎬刨錘砸,在外面听到的聲音來源于此。
小豆有點傻眼,沒想到,九班是真打算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過日子,真夠有理想的,全瘋了。
……
小豆這次來有幾件事,一是要確定九排的常駐位置以便與團部建立聯絡,二是詢問九排遇到什麼困難沒有,是否需要團里支持,三是告訴胡義,物資進山的事情到現在還沒有確定下來,因為物資來源問題遲遲沒有落實,這三點是他被團部派來的目的。
跟胡義說完了這些,他又告訴胡義,二連長高一刀托他將二連的聯系方法和大概位置給胡義,同時要他把九排的情況也轉回給二連。該說的全說完了,最後小豆掏出一個疊好的紙條,去師里的時候周醫生托他把這個捎了回來,當然是給胡義的。
半島東側,穿著襯衣的胡義坐在樹蔭下,展開了一張紙條,字跡躍然眼底︰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龍飛鳳舞的四句詩,如此潦草的氣勢,自然出自周大醫生之手。樹蔭下剛毅的面頰上,不自覺露出了一個會心的微笑。盡管不知道這首詩是哪位古代窮酸寫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周大醫生沒酒喝了就行,她這是要酒呢。這個灑月兌的酒鬼,對幸福的要求如此簡單!
慢慢將紙箋疊起來,然後一段段撕開,放手,白花花的碎屑開始翻飛。
抬眼,陽光下的沙灘明亮得刺眼,小丫頭的肚兜褲衩濕淋淋地裹在嬌小身上,翹著辮子又一次沖進粼粼波光,撲騰騰水花四濺,歡樂地享受著清涼,肆無忌憚地在河水里折騰著。
李響拎著一塊木牌出現在胡義身後,遞上了牌子,又遞了一塊黑木炭問︰「班長,你要的,這麼大小行麼?」
二話沒說把木牌接在手里,拿起木炭,想了想,鄭重寫下兩個黑色大字︰酒站。
九排的戰士們閑著沒事嚷嚷著要給這個駐地取個名,胡義居然同意了,後來大家想來想去,決定把這地方叫‘九站’,簡單直白又好叫,意思就是九排駐地。
李響端著牌子邊往回走邊看,他也認得一些字,只是不明白這個‘九站’為什麼被班長寫成了‘酒站’,錯別字?九字不難寫,班長認識的字好像比自己要多吧?他怎麼可能犯這麼簡單的錯誤?想不通!但是李響的性格決定了他沒有當場詢問,執行命令得了,反正字不同音也同,沒區別。
來到空地中間的唯一一棵大樹下,一根釘,一把錘,叮叮當當幾聲響,將木牌釘在粗大的樹干上,‘酒站’兩個炭黑大字看起來異常醒目,小小的河邊半島從此得名。
……
山巒間,六個戰士行進著,仔細觀瞧,能發現其中三個居然扛著梭鏢,他們是九排二班。
今天三班輪值去照顧青山村的莊稼,石成的一班留在了駐地蓋新屋,而劉堅強的二班輪到了三個班整天盼著的任務,打黑槍。
自從當初胡義偵查了鬼子的炮樓修築情況以後,發現修築速度太快,這可不是好事,如果沒有政委交代的任務當然無所謂。必須設法讓敵人的建造速度慢下來,經過開會討論研究,決定先采取打黑槍的辦法。
敵人是白天黑天都在干,白天騷擾風險大,敵人會追出來,那就晚上騷擾,同樣是三個班輪班,每天太陽落山前接近,天黑後往工地上打黑槍,逼著敵人晚上停工,延長它的工期。
考慮到輪班的戰士們太疲憊,所以綠水鋪方向直接被放棄了,落葉村方向開建最晚,所以揪著這里招呼。
天色擦黑,劉堅強領著五個兵爬上了一個山頭,隱蔽著開始觀察。
半座炮樓已經豎在山口,一層已經建成,二層已經砌了一半,這炮樓規模不小,看起來完工後至少也得三層高。民夫忙碌在炮樓周圍,搬石頭挖土方,連炮樓周圍的護壕都快成型了。
鬼子只有一個班,偽軍倒是有一個連,連日來的黑槍讓鬼子們學精了,他們都在炮樓後方一段距離外,架上歪把子機槍休息,監工和哨戒任務全交給了偽軍。
劉堅強架上步槍瞄了瞄,發現炮樓前面和附近的偽軍也少了,大部分都縮在盡量靠後的地方,只有十來個在東張西望地晃悠,他們也怕,尤其是眼見天就要黑。
一個戰士湊到劉堅強身邊︰「班長,今天這槍該輪我打了吧?」
除了九班,打黑槍也是一二三班輪換,每個班三天才能輪到一回,一班是人手長短雙槍,比不起,二班和三班都只有一支長槍,于是每次來打黑槍也是輪著用,新兵們排隊解饞。
當了班長了就得為弟兄們著想,劉堅強把三八大蓋遞給了手下人,囑咐道︰「瞄著可以,腦子不許熱,天不黑透槍不許響,听明白沒有?」
「明白。」戰士喜滋滋地把槍接了。
過了段時間,炮樓工地周圍,幾堆篝火熊熊燃燒起來。要說這鬼子也真夠執拗的,到現在因為黑槍連死帶傷好幾個了,可是每天晚上活兒還照干,搞不清他們是不是也立了什麼軍令狀,限定了工期;也或者干脆是因為偽軍的命不值錢。
不過,今天的情況有點不一樣,外圍的哨位撤了,篝火數量增加了,可射擊範圍內只有十來個偽軍混跡在民群中,轉悠來轉悠去監視著。敵人學精了,這樣可實在不好打了。
瞄著目標的戰士手心直冒汗,目標距離不近不說,還是在人堆里晃來晃去的,別說是他這個新兵菜鳥了,就是換做老兵來打,不是好槍法也不敢開這槍,太容易誤傷民夫,民夫都是被逼的同胞,下得了手麼。
劉堅強總算看明白了,這是直接把干活的民夫當擋箭牌來用,這還怎麼打?深深嘆了口氣,低聲道︰「別打了,把槍拿過來。」
山頂的六個人影靜靜地趴著,看著山口處的篝火,很久以後才無奈地起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