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走廊中間,他在樓梯台階上,相距十幾米遠。
他拎著m1932,他拎著南部十四。
他是來殺人的,他猜樓梯上的那個人影就是他,因為感到了他在恐懼;他知道這里不可能有警察,警察必然是來殺他的,何況還站在他的房間門口。
所以他們都知道他是誰了。
感覺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感覺只是一瞬,他猛然抬起槍口,開始扣扳機;而他,在不約而同的剎那選擇了反身猛跑沖上樓梯。
快速的射擊聲在昏暗狹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腳步一次次重踩樓梯的聲音里伴隨著子彈一次次擊中台階的聲音,昏黑中有碎屑劃破了馮忠那張驚懼的臉,狂奔的他卻感覺不到。
想要逃避死亡,拼盡全力地逃避,已經沖上了樓梯拐角,槍聲已經停了,馮忠仍然不敢停,精神即將崩潰的他.+du.已經連卡住樓梯口的勇氣都沒有,直接沖進二樓走廊,順著走廊不管不顧地繼續沖,他只想離開這,離那個穿著警服的魔鬼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當他驚慌摔倒在昏暗的走廊盡頭,才恢復了神智,記起了這棟樓是多麼的安全,安全得只有一個出口。
這時,走廊的另一端響起了皮鞋踩踏樓梯的聲音,一步又一步,不疾不徐,自然得像是某個人回家,听在馮忠耳里卻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刺耳喪鐘。
長長的走廊是昏暗的,兩端都看不清另一端盡頭上的黑暗。絕望的馮忠顧不得爬起來,抓著手槍回頭猛打。
呯呯呯呯……恐懼的臉在槍口焰的照耀下連續閃亮了八次,最後一顆子彈出膛後他還在試圖拼命地摳扳機,看起來更像是手指在抽搐。
緊接著就看到黑暗的那端出現刺眼的閃亮和震耳欲聾的槍響,身畔牆壁上崩落的飛屑逼得馮忠像打了雞血一樣玩命的竄進身邊的房間。
隨後皮鞋的漫步聲音又響起來,踩得走廊里的地板吱吱嘎嘎地響,每經過一扇敞開的門,那黑白分明的警裝便顯現一次,又沒入黑暗。 嗒,是彈夾滑落的聲音;啪,是另一個彈夾被利落拍進槍身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听起來格外清晰。
馮忠崩潰了,不顧一切了,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窗,砸向那唯一的生機。
嘩啦——玻璃和窗框猛然碎裂,連椅子腿都一並砸斷了。他發瘋般地沖上窗台,死命地扯拽那些釘在窗外的鐵柵,拉,推,踹,蹬,擠,靠。
痛苦至極的臉,近乎崩斷的青筋,被玻璃碎屑劃破的皮膚因吃力到極限開始汩汩冒血,喉嚨里漸漸出現了痛澈心脾的聲音,啊——
……
樓梯位置再次傳來腳步聲,急促沉重,有人正在跑上來。
听到破窗聲的身影卻不回頭,在舉槍拐進房間的時候听到了樓梯那邊剛剛上來的人朝這邊喊了什麼,沒細听,大概是要求站住不許動吧,管他是什麼呢,無所謂了。
破碎的窗口入眼,兩根變形彎曲的鐵柵表明了極度恐懼也能激發潛能的現實。任走廊里的奔跑聲越來越近,不猶豫地沖向窗口,舉槍,瞄準樓下那個模糊不清的狼狽奔跑身影。
呯呯呯呯呯……
槍口猛烈跳著,彈殼飛著,撞到窗框頂端,再掉落下來,落在窗台後又翻滾著彈起來,旋轉著跌落地板,發出清脆的叮叮咚咚響。而來源于窗外火光,終于完全照亮了窗內的那張臉,看不到帽檐後的眉毛,卻看得到那雙細狹的眼,專注,冰冷,麻木。
第十一發子彈出膛的時候,模糊目標還在踉蹌地跑,但是身後走廊里的腳步聲已經停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任務失敗了,結束了。
猛然轉身開始朝門口射擊,那一瞬間門口的槍也響了。
昏暗的房間一次次被兩支近在咫尺對射槍口焰閃亮,慘白的光線慘白的牆,閃得像是鎂光燈林立的新聞現場。
……
「我是馮忠!他在那!他要殺我!」馮忠朝迎面奔跑過來的憲兵驚慌大喊著,同時朝身後樓上一端那個剛剛歸于黑暗和寂靜的窗口比劃著。
當憲兵們跑過身邊,沖向那棟樓,無力的馮忠捂著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一個經過馮忠身邊的憲兵士官停下來,看了看狼狽的馮忠,忽然問︰「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沒事,被玻璃劃破了幾個口子而已,我沒事。」
「你確定?」憲兵士官再次提醒。
馮忠這才低下頭,火光里他的白色襯衣近腰位置非常明顯的一大片血濕,下意識松開捂著的手掌,那明顯不是玻璃劃的,而是個仍在冒血的彈洞,然後馮忠的臉色瞬間蒼白。
……
從看到警隊辦公樓失火的時候開始,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窗口,這一定是他做的,因為那隔壁就是憲兵隊。
但她寧願像別人一樣以為這是一場意外的火災,而不是他要開始進行死亡任務。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那顆緊繃的心終于覺得輕松了一點,也許這真的是一場意外,與他無關。于是終于反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可是杯還未觸唇,槍聲卻傳來,似乎來自憲兵隊里。所以杯子當場滑落了,一瓣瓣變成粉碎。
不久後槍聲停歇,她的兩個手臂再也撐不住窗台,身體無力地順著窗根內慢慢滑坐在地上。槍聲意味著他動手了,槍聲的結束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對他說過‘只有生死,沒有被俘’,從不擔心他做不到這個,所以他死了。
曾經希望他死,現在他真的死了,高興麼?解月兌了麼?不知道。
呆呆看著月光下的地板,才發現自己的心和地上的那些泛著晶瑩月光的玻璃碎片一樣,也碎了,徹骨的疼。
後來有淚滑落,後來她終于有點懂了,如果恨一個人恨得久了,心同樣會被他填滿。在那些碎裂的殘骸中,全都是他,早已盛不下別的東西。
「我恨你!」她在低泣聲中說,然後淚水猛然決堤。
突然再次有槍聲傳進了窗口,傳入蜷縮在窗根下痛哭的她耳中。
這讓她彈簧般不顧一切地跳起來,瞪大了悲傷淚眼去看,去努力听,渾然不覺上半身已經探出窗外好遠一截,再遠怕要跌落樓下了。
這次的槍聲位置不在憲兵隊里了,而是離開了憲兵隊一段距離。雖然不專業,她也能听得出有一支駁殼槍在響,那種緊密的射擊韻律不時被喧囂雜亂的其他槍聲淹沒,時斷時續。那一定是他,他與眾不同,他是逃兵,他總能逃掉的,逃兵不會死。美麗的淚眼中重新開始閃著光,使淚水顯得愈發晶瑩,流露出心底的祈盼,惶恐地凝視黑夜。
……
一雙黑皮鞋奔跑在黑暗里,白色綁腿偶爾顯現在昏暗光線中,顯得那雙皮鞋更黑,更亮。
步伐並不踉蹌,但是呼吸不順暢,紊亂得沒有規律,並且粗重,听起來似乎蘊含著疲累,蘊含著痛楚。
大步踏過青磚,無意間踢飛了空煙盒,偶爾被掠過身邊的雜物剮蹭,稀里嘩啦地倒塌了什麼,任後方的黑暗里不時有槍口焰閃亮,任耳畔的空氣里偶爾劃過子彈的呼嘯聲,他卻不回頭,只是拎著槍拼命地向前奔跑,像一陣黑色的風刮過巷道。
堅定地向前奔跑,哪怕听得到身後那些追逐的腳步聲,哪怕眼前這條巷是筆直的,也不改變方向。因為敵人一定在逐步封鎖路口,一定想著包抄,現在他們是在後面,一旦改變了方向很快就會變成四面楚歌。
不改變方向的話盡頭肯定是城牆,要爭取的就是在到達城牆之前拉大與追兵的距離,讓敵人改追為搜,才能考慮下一步怎麼辦,至少能活到天亮前吧。
跑出巷道,橫轉一小段,選擇最近的巷子繼續朝既定的方向鑽,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踫到了死胡同,前面影影綽綽地出現了牆。于是松開了一路捂著月復部的沾滿鮮血左手,去扯腰後的鉤繩。
痛苦地翻過了牆,穿過院子,從對面再翻出去,終于感到力不從心,身上的幾處傷口在疼痛,但是月復部挨這一槍再也熬不住了,身體正處于崩潰的臨界點,手臂顫抖得摘不下掛在牆頭的鐵鉤。
無奈地放棄,任鉤繩留在牆頭,開始繼續走,因為已無力再跑,只能忍著痛努力走。
漸漸的開始覺得陣陣恍惚,不得不扶著身邊的牆停下來,捂緊月復部弓下腰,大口地喘,努力不使自己暈倒,汗滴和血滴同時落在昏暗的地面卻看不見。
看來想活到天亮的想法也未必能實現,除非不再耗力氣,就近找個地方隱蔽。
心里剛剛這樣想了,身後不遠處突然響起大喊聲︰「小偷在那!來人啊!他在那!快來人啊!」
稍微直起腰來,側過頭看身後,留下鐵鉤的那個院牆牆頭上隱隱約約有人探著頭,正在義憤填膺地朝這里喊。
從始至終沒有表情的胡義此刻終于在黑暗里苦笑了,一切努力付流水,好吧,這是命運,何必非要熬到天亮呢。
于是重新挺直了脊梁,繼續向前走,任那間院子主人仍然在身後的牆頭上聒噪。
出了巷子是路口,這回他選擇了走街,不再朝向黑暗。
拎著的槍已經是待擊狀態,捂著傷口慢悠悠往前晃,平靜等待最後的時刻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