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團長和政委離開了衛生隊,回到了團部。
五個重傷員都是王朋連的戰士送來的,其中三個他們自己人,另外兩個是獨立團的胡義和馬良。一個來送人的戰士跟著團長和政委來到團部,敘述他所知的事情經過。
「……他們在苦水溪的大霧里撞上了,激戰,後來我們從下游上去之後,確認那就是我們在追擊的鬼子,死了十二個,最後的幾個不知去向,再往上三十米就看到他們,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在那……後來,有偽軍從下游上來,跟我們交了火,但偽軍人多槍多,什麼都看不見的大霧里,那地方根本展不開,也沒法躲,我們打不起,連長就帶我們西撤了……陳沖的傷勢最輕,跟著我們連回了牛家村,胡連長他們倆和我們的三個重傷員,送到了這。」
丁得一拍了拍戰士的肩膀︰「帶著你的人趕緊去炊事班吃頓熱飯,我已經讓他們給你們準備了,吃完了直接休息在那,睡個好覺再。快去吧。」
滿眼血絲一身濕濘的戰士立正敬禮,轉身離開。
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飄雪,丁得一滿臉愁索再不說話。
靜了一會兒,坐在火爐邊烤火的陸團長忽然問︰「我還真有點不明白,你的愛將為什麼會是他呢?他應該是最讓你這個政委頭疼的罷!」
這個問題讓丁得一忍不住思考,在這些基層指揮員當中,胡義是來得最晚的,接觸時間最短的,也是最不省心的,本該是政委的‘重點照顧對象’,為什麼會成為最青睞的?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情和義,這是兩件事,又是一件事,可以歸納為一個詞,感性!但這偏偏是身為政委的丁得一不能表露的事情;政委,要堅守的是理智和原則,恰恰是情義的對立面。這就像……一個永遠不會哭泣的人,其實是最想哭的人!
見丁得一遲遲不說話,團長又道︰「這小子倒是真能打,也夠能作!感情你也跟我一樣,好這口?不應該吧?你不是天天夾著本破書跟我叨咕什麼物以類聚麼?那他有什麼和你一樣的呢?」
「我……喜歡讀書,他……是基層指揮員里識字最多的,我當然難免多看他一眼。」丁得一這樣回答,合情,合理,卻不是真正的原因。
智商有余情商不足的陸團長毫不猶豫地相信了政委給出的答案,拿著個火鉗悶頭擺弄著火爐里的碳,無奈道︰「看來……你要痛失愛將了!」
「我沒有愛將!每一個戰士犧牲,都是痛失!」一直看著窗外的雪,隔了一會,丁得一忽然又補充說︰「包括他!」
……
她靜靜坐在她的辦公桌後,桌面上橫擺著那支中正式步槍。
她失神地盯著中正步槍看,中正步槍的溫度和她的臉色一樣冰冷。
在這個下著雪的早上,在半個小時之前,她還像一只松鼠那樣膽怯地偷偷釋放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直到看到他,在白茫茫中無聲無息死回來。
好些年,她都不曾像半個小時之前那樣了,因雪,因心情,而偷偷愉快,幻想自己是一只松鼠,蹦跳著,卸下負擔。
然而上蒼如此無情!在她冰冷的世界里剛剛點起了一點點溫暖火苗的時候,便利用這場雪,將那火苗覆蓋成冰冷的余燼,再殘酷地踐踏成血色的泥濘!
本來,已經決定以後不再痛罵他了。雖然可能還是會言不由衷。
本來,已經決定以後會給他微笑看了。雖然可能因為勇氣而仍然冰冷。
但現在,只能看見無情雪,在窗外紛紛揚揚無聲。
她的淚,也開始無聲,逐漸模糊了桌面上的中正步槍。
擺在桌面上的中正步槍,就像躺在擔架上的他,那般冰冷。
周醫生說他上不了手術台,他失血太多了,將會死在手術台上。
周醫生說沒有驗血設備,她回天乏術。輸血不是誰都行的,不匹配就是殺人。
周醫生說如果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某種血型也是機會,可是在這茫茫大山里,在這些苦難的軍人中,又有誰能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血,大家只知道血是紅色的。血型是什麼?有區別麼?在沒有周醫生之前,失血而死的人多了,現在有了她,失血而死仍然是失血而死,什麼都不能改變。
她無聲地哭著,面對著愈來愈朦朧的中正步槍,下定了決心!
我有資格殺死這個魔鬼!結束我的痛苦!也結束他的痛苦!
……
周晚萍正在洗著雙手,臉盆里殷紅,她抬起頭,看到了剛剛走進來的蘇青,那臉色嚴肅得比平常更冰冷,像是因為天氣,但是眼底泛著微紅,這不大可能是天氣造成的罷?
「周姐,我能輸血給他。」
「你說什麼?」
「我說我可以給胡義輸血。」
這讓周晚萍愣住了,雙手還在滴落著摻水的血紅,忘了擦︰「你……知道自己的血型?」
蘇青嚴肅而認真地回答︰「……在上海工作的時候,我曾經去過醫院,醫生說我的血……型……就像你說的那種,是可以輸給別人的那種。」
「你說你是O型血?」
「對,應該就是這種。」
這讓周晚萍皺緊了眉頭,把蘇青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可你……受過外傷?」
「我……沒受傷,當時……是同志受傷需要幫助。」
「那你剛才來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我……也是才想起來。」
「你確定你是?」這種事必須謹慎再謹慎,蘇青是來自大城市的,見過世面的,有文化的,盡管她的回答讓周晚萍覺得有點含糊其辭,可是她的嚴肅認真以及她的來歷背景使得周晚萍寧願相信這個唯一機會!
「我確定!」最後的回答斬釘截鐵。
周晚萍突然大叫︰「葵花,去準備手術!小紅,去把托盤拿!現在就把胡義抬!」然後一把緊扯住蘇青的衣袖,仿佛怕她反悔一般,拽著往手術室方向走,同時不回頭道︰「也許不夠,我盡力吧,看他的命了!」
……
其實,蘇青根本不知道她自己是什麼血型。
這個倔強的蠢因為命運踐踏了她的人生,所以她決定還命運一刀,她要做命運的劊子手,主宰那個逃兵的命運,親手為他畫上句號。
發起瘋來是最可怕的。這話是誰說的?估計說這話的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