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忍著眩暈和惡心,面色蒼白地從床上坐起來。
油燈擺在桌上,燈光下擺著炊事班特意為她做的小灶,她根本吃不下,已經涼了。
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看著窗外的黑,都不能確定現在是什麼時候,只知道肯定是晚飯後,小紅和葵花依然在衛生隊里忙,宿舍里只有她自己。
滿腦海都是噩夢,噩夢的主角仍然是他,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猙獰在黑暗中,而是冷冰冰地沉睡在手術台上,血淋淋地無動于衷。
一直在膽怯地等待著,等待他的死訊傳來,可是現在,雪早已停了,天早已黑了,仍然沒有人來告訴她結果。這既是她希望的,又是她不堪忍受的。
昏昏沉沉下了床,搖晃著站起來,將亂發用指尖捋順在而後,像平常那樣仰起頭,可是,昏黃燈光里的美麗面頰蒼白得可怕,鼓起勇氣的她,像窗—無—錯—小說外一樣冷。
在病房門外駐足了很久,虛弱的她也沒能走進去,她的勇氣還是不夠,听到室內似乎有人向門口這邊走來,她終于轉過身,走進了夜幕下的黑暗。
雪後的夜很冷,現在的她尤其冷,雪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可惜全無早晨時的愜意。抬起頭,一扇大門在前方,院子里那顆凋零的皂角樹,在透出窗的微弱燈光範圍內淒涼隱約著。這里,曾經是孫翠的院,曾經是九班的窩,現在,被周大醫生霸佔了。
大門並沒有插,輕推即開,穿過院子,經過了吳石頭挖出來的井,屋門是栓的,敲過之後,隔了一會兒,才開,門里是滿臉詫異的周晚萍。
「天!你居然能走到這?」
周晚萍一把攙在她腋下,近乎拖拽一般把她拉進了門,一直拉進里屋,將她推在床邊坐。隨手扯過床上隨意堆放的被子,往她冒著涼氣的身上披。
門簾後的這間里屋不大,小丙前幾天剛幫周大醫生砌好的一個小爐子在這屋熱騰騰地燃燒著,漏出的火光比桌上的油燈更暖,更亮。這間亂糟糟的屋子,溫暖如她這個大醫生。
「這麼晚……是想我了嗎?」。周晚萍露出了漂亮的皓齒。
這種開場白的風格,跟她是在太配了,蘇青很想向她還以微笑,但沒成功。
「看來……你是來找我問他的情況罷?」
「呃……不是……只是……頭昏得難受,想出來走走。」
「作為醫生,我現在還不能給你肯定的回答,剩下的事情只能靠他自己了。作為朋友,我覺得他會好起來的,誰讓死是他的理想呢,畢竟理想是最難實現的!」
周晚萍直接忽視了蘇青的支吾,將桌上一個倒扣的飯碗掀,隨口吹了吹灰塵,然後提起火爐上的水壺倒入半碗開水,接著端給坐在床邊蒙著被子的蘇青︰「湊合喝吧,我整天洗手已經洗得快發瘋了,實在沒興趣為你這個‘好干淨的’再把碗洗一遍。」
微燙捧在兩手中,立即感受到熱流傳遞入身體,這讓蘇青的蒼白臉色好了一些。全團都知道蘇青好干淨,可是敢把這事當她的面說,並且說完了還不給洗碗的只有周大醫生一位。
今天,蘇青第一次近在咫尺地見識了手術,見識了周晚萍用血淋淋的雙手緊張工作在血淋淋之中。此刻,她覺得她忽然更理解了周晚萍一些,于是她小心翼翼捧起碗,小口地喝著熱水。
「有件事不得不告訴你,迫于早上的緊迫形勢,不得不從你那稍微多借了一點。」
「什麼?」
「你的血啊!所以……你才會是現在這德行。不過你別擔心,我還沒蠢到在手術台上同時殺死兩個人過。」
蘇青故意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因為……他救過我。」深吸了一口氣,她把水碗放在了床邊,又攏一下耳邊的發,重新抬起頭道︰「周姐,其實……你可以繼續忙你的事,不用介意我。」
「我的……什麼事?」周晚萍詫異了,不自然地瞪大了眼。
「我是說……我來之前,你是在喝酒吧?」
「我用酒精洗過手。」
「你又沒有上級,我能到哪去告你的狀呢?」
周晚萍靜靜看了蒼白的蘇青幾秒,忽然一笑,轉身到桌邊彎下腰,扯開了桌子底下的襯衣,把臨時掩藏的木托盤端上了桌面,順勢在桌邊坐下來,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知道丫頭曾經帶酒過了哨,說是給衛生隊替代酒精用的;而我從沒見過小紅和葵花用酒消毒,為此我去找包隊長說要借一點酒來擦瘀,包隊長說衛生隊里沒有酒。所以我猜……」
一番話到此,周晚萍的漂亮大嘴已經下意識咧開,剛剛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愣愣看著蘇青道︰「你這‘夜游神’竟然……」
「丫頭太不省心,我怕她捅婁子,有時候難免多留意她這小東西。」
「我早勸過那臭丫頭少瑟,人怕出名豬怕壯,她還跟我瞪眼珠子不信呢!」話落周晚萍端起杯來一飲而盡,然後辣得吐舌頭,踢桌子拍胸脯,狼狽又俏皮,全無成熟穩重,把蘇青看得咂舌,似乎連她都不再覺得冷了。
……
馬良睜開了眼,他看到了昏黃的光線。
在昏黃的光線里,他看到了斑駁漆黑的屋頂。
全身好像沒有不痛的地方,他努力側轉頭,旁邊不遠是一張沉靜又冰冷的臉,仿佛在長眠,那是他的連長。盡管倒下了,他仍然覺得他的連長是一座山。
「馬良,你醒了?馬良!」
小紅的面孔在他的視線里驚喜著,沒有了冰冷的溪水,讓他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
「喝水吧,你必須喝點水!」
他有點失神,並沒注意到勺子已經遞到了嘴邊,再次緩緩扭頭去看他的連長。
「霧散了。」他說,像是呢喃,像是告訴連長。
「先喝口水。」
他想起了連長曾經說過的話,于是他也說︰「霧若不散……就是雨……霧若散了……便是晴。」一滴淚滑下了他的眼角,離開了他的蒼白,墜落在殘破枕畔。
「你說什麼?馬良,你怎麼了?」小紅在他眼前擺手,試圖將他拉出狀態。
然而他再也沒說話,闔上眼,痛苦地顫抖著,低聲嗚咽。
那沉重的哭泣聲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