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來了,胡義的話被印證了,從此刻起,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跑了。他不屬于這個序列,沒義務再留下證明勇敢。
但是,一點解月兌的感覺都沒有,他寧願鬼子沒來,寧願眼前的黑暗線只是幻覺,寧願繼續逃。他是跑過,當過正兒八經的逃兵,人說盜亦有道,那麼逃兵呢?逃兵也該有底線,死里掙活,為的是不死,不代表可以剝奪別人的活。
佇立寒風,他久久不語,這樣的場景看過千百回,很早以前,他會感覺到熱;沖動,和激情,澎湃在他年輕的心里,一次次試圖撞碎自己的胸膛,灑滿地。後來,再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只是感覺到冷,麻木的心已成冰湖,連波瀾都無法出現。
現在,他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不熱,也不冷;他猜……許是因為她,因為自己的冷血里……也流動著她的血,她雖然……看起來很冷,其實她是熱的,她的血也是熱的,冷與熱的交融,這感覺很怪,很復雜。
胡義失神了,他居然失神在這里,在此刻,在黑暗的兵鋒壓迫之前。
他看著遠方的黑暗線,想的卻是與之不相關的她,迷失了自己,迷失在天外。從前,現在……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哎!你嚇傻了嗎?特麼跑啊!」
回過神的大狗拎槍掉頭開竄,還沒忘了朝發呆的胡義嚷一嗓子。
胡義回了頭︰「你難道不打算知會你的弟兄們一聲?是不是被圍還不知道呢。」
才奔出幾步的大狗停住了,順手扯住了那個同伙,反問胡義︰「你什麼意思?」
「我覺得……我離開前,起碼得告警。」
「你開槍不就得了!特麼我來!」大狗反應過來了,舉槍準備放。
「開槍就沒有偵查機會了。現在,你倆該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北,至少跑五里,然後回去說明情況。」
「你呢?」
「我直接回去說這邊的事。」
胡義最後回望了一眼來自西南的黑暗線,嘆了口氣,朝村子加速,變成了堅定的奔跑,跑過了滿臉糾結表情的大狗,沒再回頭。
呆呆看著八路的背影奔向遠方的村子,同伙忍不住問大狗︰「咱倆……咋辦?」
一直盯著八路遠去背影的大狗咬了咬牙︰「賤!我朝西你朝東,跟弟兄們交代一聲再說吧。」而後不再猶豫,轉身直奔西北。
那同伙看了看大狗的背影,又轉頭看了看敵人鋒線,用大狗已經無法听到的聲音說︰「已經是逃兵了,何苦回頭。對不起了兄弟,保重罷!」話落轉身朝荒原疾奔。一塊髒污的名牌被扯落,飄在他身後的寒風里,雪面上的倉惶腳印中,墜落了一枚青天白日帽徽,白映藍,藍映雪,冰冷。
……
梁參謀神色焦急大步沖進廳,沒見到旅長,遂直奔偏房,一把扯開試圖攔阻的衛兵,撞門而入。
有女人驚叫響起,被窩里的旅長大人睜開惺忪睡眼,正醞釀著朝擅闖禁地的家伙大發雷霆。
「鬼子來了!西南方向,至少一個中隊,現在不到五里!」
「什嘛?」旅長傻了,楞了三秒鐘,騰地從被窩里跳了出來,慌得穿不上褲子︰「西南?怎麼可能?要來也該是東邊啊!你確定?還站這干什麼?去安排啊?」
「王團長已經在做撤出準備了。」這句話其實只是一半,另外半句是︰就等您一位了。但不能說。
這時一個士兵跑進了門外的廳,楞了楞神又沖到了這扇敞開的偏房門口外,習慣性地想朝梁參謀開口,忽然注意到正在屋里穿褲子的旅長,遂改為朝旅長道︰「西面發現敵人,好像是治安軍,可能有一個營,已經不遠啦!」
這話說得旅長大人好不容易提起來的褲子又掉了。
又一個士兵沖進了廳,止步後同樣改為奔到這個偏房門外︰「王團長已經帶領所部向北出村。」
這褲子算是提不上了,旅長索性不提了︰「我還沒下令呢他就敢走?」
「王團長說……他要做突圍先鋒為全旅殺開一條血路。」
真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誠,梁參謀很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不是不敢笑,就是笑不出來,無奈中做了個深呼吸︰「旅座,我出去安排殿後,你抓緊時間帶隊伍往北出發。」
「好好!快去!現在我任命你暫代新團團長。」
這個所謂新團,其實是已經被打得幾乎沒了編制的那個團,團長團副全沒了,亂七八糟收攏在一起大約二百人。王團長自己的余部大約三百多人,旅直屬殘部約百人,這些就是目前全旅的兵力分布。
這時候成了團長了,高升了,到底算榮耀還是悲催?
……
村子里早已雞飛狗跳倉惶一片,一個八路軍,站在村里的某個牆角邊,倚靠著一個冰冷的磨盤,疲憊地喘息著,靜靜看著一個個無魂的灰色身影凌亂飄過,顯得格格不入。
他曾經,是其中一員,現在,他成了路人,與其說是他在看無魂,不如說是無魂的灰色身影們麻木地忽視他,證明他的不存在。他沒有所謂感觸,也沒有所謂深思,只是覺得風很冷,刺骨地冷,心里莫名地難過,卻不知道為何難過,也不知道是為誰難過。天空,灰蒙蒙的;那細狹眼底,也灰蒙蒙的;所以,整個世界,看起來都灰蒙蒙的,到處都是斑駁冰冷的牆。
後來,他離開了牆角,不緊不慢走向他呆過的那個炊事班院子,走之前,那里也許還能撿些剩下的熱飯呢,保持體力才是一切的根本。
推開破門,狼藉的院子里火未滅,繚繞著余煙,鐵鍋被帶走了,但是旁邊的地上灑落著一些黏糊糊的粥米,冰冷骯髒的地面上升騰著水汽顯示余溫尚在。不過,一個邋遢兵正蹲在火邊的地上,用髒手一把把地把地面上倒灑的粥米劃拉進他的鐵飯盒,根本不顧沾了沙子帶了泥。看來,臨危不亂的大有人在。
「交出一半,否則你走不出這個門!」胡義終于拽出了他的M1932,子彈上膛關保險。現在情況不同了,這已經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對方也已經不是個正兒八經的兵,這是沒有法則約束的灰色邊緣地帶。
正在撿粥米的家伙聞聲回頭,歪戴的破帽子下,是大狗那張無良的骯髒臉,他詫異地盯著胡義看兩秒,又用余光瞥了一眼他那支擺在附近地面上的槍︰「好歹你得找個盛器讓我給你倒一半。」
「用不著,把你的飯盒放下,我才會考慮給你留一半。」
胡義手里的槍只是自然地垂拎著,並沒把槍口指過來,但是他毫不猶豫關閉保險這個小動作被大狗看在了眼里,讓大狗聞到了一股硝煙味兒,這不是恐嚇。就算對方沒抬起槍口,也沒機會反抗了。
「有病吧你?這點事至于嗎?」。
「好像……有人這樣問過你吧?你說呢?」站在荒野的時候,胡義雖然沒回頭,也曾有一瞬感受到了背後的冰冷殺機。
「當時我只是想賺點路費。錢財身外物,你特麼就這麼放不下麼?」
「我沒時間听你說到鬼子進村。現在離你的飯盒遠點,也離你的槍遠點。」
胡義開始向前走,大狗放下手里的飯盒無奈退。
鬼子正在逼近,隊伍正在倉惶出村,這二位還在這為爭口熱飯打醬油呢,這叫什麼?似乎……用‘品味’二字更恰當,格調和檔次,不是誰都能有的,也不是一定要在金碧輝煌中展現,就像胡義手里拎著的烤藍M1932正被寒風吹著,或者大狗那支帶有漂亮銘圖的馬四環正躺在髒污地面。
……
王團長帶著他的人當先向北出村,這方向不是亂選的,旅長雖然草包,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草包。西南方向有鬼子,西面有治安軍,東面和北面情況未知,但是東面絕對不是好選擇,越向東地域越開闊,離梅縣也越近,如果不想打,只能蒙頭向北。所以大狗帶回了西面的消息之後,王團長果斷開溜,已經落魄至此,旅長算個屁,跟他說帶隊突圍開路已經夠給他面子了,不吭聲就走又能怎樣?誰讓他自己廢物呢!
旅長匆匆攏起直屬的百人多,也出村奔北了。這草包朝北的原因更簡單,既然有人開路,當然跟著更安全,王團長朝哪他只能朝哪。雖然對王團長寒了心,也沒勇氣撕破臉,因為隊伍已經沒魂了,他自己同樣也沒魂了。苦難多日,他現在忽然覺得正在離開的這個村子像是世外桃源,像是天堂,這讓他深深的後悔,後悔成為軍人!榮為旅長,又怎樣?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梁參謀匆匆攏起二百多殘兵,臨危受命當了團長,並沒能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他早已不敢妄想國家民族,只是想讓這支隊伍避免覆滅,而支撐到底,盡一個軍人的本分。
參謀的領章,是與眾不同的,他不像普通軍官那般兩個領章同樣,而是一邊軍餃章,一邊竹節章。
在寒風里,望著北去的倉惶,梁參謀將他領口一邊的竹節章扯了下來,只留下另一邊的兩杠一釘少校軍餃章。垂下頭,看著擺在手心里那金邊紅底兩個金色竹節交叉圖案的參謀章,苦笑,然後珍惜地揣進了上衣口袋。
「沒時間安排了,全體混編為兩個連,以各自從前番號為準,單號即為一連,雙號即為二連。」
村北口的二百來個兵隨即自覺分成兩撥,沒有人說話,很靜,因為梁參謀是他們最為欽佩的長官,某些人還曾與他並肩戰斗過,他是值得信賴的。
「很遺憾,我領的任務是殿後。要跑也不能這麼跑,只是跑就不叫殿後了。目前已知鬼子在西南,西側是治安軍,我們還有時間,得打一陣來遲滯他們,現在跟我向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