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綠水鋪會有戰斗?鬼子今晚要埋伏誰?
那偽軍仍然站在吊橋邊,站在篝火光線的邊緣,望著東方的黑暗。
他單手墜拽著肩頭的步槍背帶,狠狠地吸著叼在嘴上的煙,一陣風過,飄散了欲墜的煙灰在黑暗里不見,夜色里的煙頭突然綻放出亮眼的火紅光芒,又逐漸暗淡,黑色硬挺帽檐下那張心事重重的面孔重新模糊進黑暗。
……
有微光不時晃動而過,可以分辨出那是鋼盔的半弧形輪廓;有灌木突然搖曳的輕微刮擦響,伴隨堅硬鞋底踩踏了雪地的聲音。
每隔一段距離,總有人影伏下,然後是暖手的呵氣聲,或者金屬的 嗒響,那是友阪步槍在上膛,或者歪把子輕機槍正在展開兩腳架。
鬼子中尉不認為大尉的安排會有戰果,不認為那些土八路有勇氣有能力在這個冬夜里主動來送死。他覺得大尉是個沒有魄力的軍人,這些八路本該在白天就被消滅,放跑了不會蠢到再回來。
在白天的路上,他已經鄭重向大尉表明了態度,過橋後不對八路追進是錯誤的,是指揮失當。所以現在他認為,大尉命令他帶隊出村進行這場不可能有戰斗的埋伏是對他的懲罰,逼他在寒風里,在雪里,在黑暗里睜著雙眼過夜,這是無恥的、無法拒絕的報復!
……
步槍是冰冷的,已經攥在手里好久仍然是冰冷的,但胡義仍然攥著,甚至不曾屈起扳機旁的食指,將槍口習慣性地下垂著,微躬著結實的背,一步又一步,緩慢,輕落,捕獵般專注,堅定向前,呼吸並不紊亂,在他身後的戰士听起來只是略顯粗重。
每到這種時刻,他都不知道他其實是在興奮著,可惜他注意不到他自己的呼吸聲里充滿著渴望,那是對殺戮的渴望,像是游蕩的惡狼在半坡上注視羊群,根本看不到現在的自己有多猙獰,他總是以為他一如往常,麻木到心如冰湖。
忽然在黑暗中止步,向後擺起左臂,停止了身後那些二排新兵組成的凌亂隊形,然後習慣性單膝跪下在黑暗,再也不動,靜靜前望。
綠水鋪里有燈光,有篝火,就在前面。哨兵的身影在走,在動,一次次遮斷了投入他黑暗眼底的光,四個明哨,都是偽軍,看起來這很正常,鬼子輕易不會到外圍來受凍。
橫向擺擺手,一陣悉悉索索響,身後那些快要崩斷神經的新兵開始膽戰心驚地就地掩蔽,動作明顯都太大了,胡義無法強求,只要他們還能集中注意力,還能執行他們該執行的。
……
轟——
猛地騰起一陣火苗,火星四濺。從大狗手中不小心掉進爐火的木柴濺碎了一片火星的同時也泛出了一陣煙。
「什麼玩意?你?」
這一陣竄出爐子的煙使這空間本就不大的木屋里忽然變得有些嗆,坐在火爐一側木柴上的小紅纓不得不把她的小身板後傾一些,拉開與火爐的距離,並下意識用手在小鼻子前扇了幾扇。
「你能不能小點聲?嚇我一跳!」
「我發現你這小丫頭片子真是讓人給慣得沒救了!」
「你操哪門子閑心!就說你有沒有辦法吧!」
「你特麼還沒槍高呢!說個屁啊說!」
「廢那麼多話干屁!打到打不到都跟你這廢物膽小鬼沒關系,能不能坐下別嚷嚷?」
爐火重新穩定下來,彌漫的煙也淡了,溫暖火光在小紅纓那張嚴肅的小臉上跳躍著,在那雙漂亮大眼里反著光,令注視的大狗忽然有點迷茫。這會兒,那雙漂亮大眼真的是清澈的。清澈透底,堅定得單純,如同映在那雙眸子里的火光。
三秒,五秒,七秒。
大狗重新坐下了,歪帽子下那張髒臉重新面對著爐火,沒了表情,降低了聲調︰「全特麼是神經病!大的是神經病,小的照樣是神經病。一群短命鬼!」
小紅纓也不再直視大狗,也重新去看爐火,也沒了表情︰「如果比短命,我還是無敵!」
「……」
「位置我已經想好了,綠水鋪跑樓外一里!怎麼樣?料不到吧?實在不行……我不在梁上,下到半坡等,就不信看不清他肩膀上的花!」
「作死你都作出花來了!外面這什麼天氣?當鬼子是你們這些窮鬼嗎?不穿大衣?看得見花嗎?你當大衣外頭也得縫個軍餃?你當鬼子也是神經病嗎?」。
「那怎麼辦?」
「你這根本就是白扯淡!曹長以上全提刀,這要是來一個中隊,掛刀的有多少?最關鍵的是你這麼做根本沒有用,當沒人這麼干過嗎?就算你命好真把一號給打了,小鬼子也不會亂,二號自然成了一號,三號變二號,中隊還是中隊小隊還是小隊,懂不懂?你不過是打死個尉官而已,屁用沒有!前隊肯定是偽軍,鬼子全在後頭,單列也好兩列也罷,曹長就有刀了,攙和來混過去,你上哪找一號?還特麼炮樓外一里,鬼子倒是料不到了,可你響了槍也別指望活!」
「有人這麼做過?是你嗎?」。
「我……怎麼可能犯這個賤!老子特麼寧當瘋狗不當神經病,沒你們這麼缺心眼!」
兩個人都沉默了,繼續看爐火,良久,失神盯著爐火的小紅纓忽然說︰「必須讓鬼子來酒站……狐狸就是為了這個……也許現在……狐狸已經死了。只要我斃了一號,小鬼子一定會來罷……」
……
沒有聯系人,沒有聯絡點,也離不開綠水鋪炮樓。
無論鬼子今晚要埋伏的是誰,也只能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一支煙即將燃盡,已經能感覺到煙頭開始炙烤手指,于是最後狠狠吸了一口,然後拋棄煙頭,踩熄。
拽拽肩頭的步槍背帶嘆了口氣,不是老子不幫忙,是沒環境沒條件。這樣想了,才覺得輕松一些。
送口信的通信兵已經走出炮樓,準備返回村里,經過身邊的時候還熱情地在肩膀告別式輕拍了一下。
這一拍,倒讓他猛然間想起什麼,抬手將那通信兵叫住了︰「哎,對了,你正好回村,能替我帶個話麼?」
「帶話?」通信兵嘿嘿一笑︰「村里有相好?」
「相好個屁!昨晚的夢不好……你回村經過西頭那第二戶人家的時候進去幫我說聲,他這會兒要是能替我放個天燈,欠我那債就免了,可不能忘了叨咕長命百歲!」
雖然看不太清通信兵的表情,也知道他正在訝異,只好故作自然道︰「帶個口信兒也要路費啊你?」
通信兵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順便也許上我的名兒你不介意吧?」
……
夜很冷,那偽軍的模糊身影仍然在吊橋邊的路旁晃著,偶爾搓手,或者跺腳,但一直面向東方的黑暗天空,等待著。
盡人事,听天命。
看不看得懂,猜不猜得透,是命!
當一點光無聲無息漂浮而起在遠方的黑暗背景,他才一時忘記了冷,盯著,看著,其實不敢奢望長命百歲,只希望善有善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