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陽光,曬著大北莊,曬著禁閉室,曬著窗外的牆,暖得人欲睡。
一個八路軍橫坐在沒有窗的窗台上,背倚著窗的一邊,一腳蹬在窗的另一邊,側望遠山。
窗根底下,一個穿軍裝的丫頭坐在地上,背靠著窗下的牆,小辮兒在微風中散漫地晃。
「他擺明了就是要關你,我看他根本沒理由。」她一邊說著,一邊撕開她手里的餅干包裝,一雙大眼不由自主地開始亮。餅干袋里除了餅干,還有糖,紅綠各色,這是鬼子軍用餅干的獨特之處,鬼子的軍用餅干都配糖。
「這是爬山的好天氣。」他自語。
她從餅干袋里拿出一塊紅色的小糖豆,放在舌尖上輕舌忝了一次,再放入小嘴慢咀嚼,咯 咯 響,美滋滋說︰「這個是酸的!你要不要?」
「都給我我就要。」
「∼想的美!」她又拿出一顆綠色糖粒放入嘴,咀嚼著說︰「大狗那個臭不要臉的剛把我也給告了……說我虐待他,跑團部里嚷嚷要吃飯要自由呢。」
他的視線無意中轉向了衛生隊方向,遠遠的,一個擔架正在被抬出來,那應該是一具尸體。忍不住猜︰「田三七麼?」
她停止了咀嚼,聞聲也朝衛生隊方向扭頭,看著那遠遠被抬走的擔架眨巴幾眼︰「不像。」
抬尸體的擔架後來被建築遮擋,于是他繼續看遠山,于是她繼續吃糖。
「到底還有沒有辦法讓我出去?」
「我是沒辦法了。」她吧唧著甜絲絲的嘴舌︰「要不……你學我得了,當個夜行俠,我陪你!」
「……」
「怎麼樣?」
「不怎麼樣!」
「哎?不對啊?你怎麼忽然這麼想出來呢?你說你急著出來想干什麼?」
「大姐,誰關進來不想出去?」
「笨蛋唄!」
「……」
「看什麼看?」
他猛一俯身,將她手里的餅干包奪了。
她立即翹了辮子,噌地跳起來,爬進窗去反搶。
……
渾水河,如絲帶,在那里,蜿蜒出一個U形來。陽光下,河水靜靜流淌,河兩岸,有人影在忙。大片的灰燼顏色中,幾頂軍用帳篷格外顯眼。
酒站村里干活的是百姓,酒站里忙碌的大部分是女兵,這里既是廢墟,也是工地,重建工地。
步槍一叢叢地架在空地,遠看像是五六十個忙碌的偽軍,近看才知道她們全是女人,一色偽軍穿戴,衣裝都顯大,臨時穿的,只是沒戴帽子,武裝帶反而全日式,人人有,日式子彈盒日式水壺日式挎包這些不說,工兵鏟,鶴嘴鋤,帶鋸,鐮刀,短柄手斧各類繩索等等等等,各種工具應有盡有一應俱全。
雖然重建工作才開始兩天,雖然女人是主力,但是這些工具裝備讓她們進行得非常快,都是戰利品,不只是尸體留下的,鬼子潰逃中撇下的更多。
說來可笑,鬼子燒平了酒站,但是酒站的重建也算鬼子參與了,至少是贊助商。
秦優卸下了肩頭的圓木,喘粗氣走進其中一個帳篷。帳篷頂端垂吊著一盞嶄新的馬燈,李響在帳篷里,剛剛做了個臨時用的小木桌,正在擺弄著折疊鋸。陳沖曾經試用了,回來告訴李響說這折疊鋸純屬扯淡,用這破玩意鋸斷一根木頭能活活累死人,李響並不在意這評價,起碼這玩意不佔地方,憑這一點就夠稀罕。
一口氣灌了半缸子涼水,秦優問︰「你那邊干得怎麼樣了?」
李響把折疊鋸收起︰「碉堡底部清出來了,不過這次要加大些面積,可能還得挖一天。」
「你說……既然修一回,那石屋再加一層行不行?」
李響看著指導員的胡子茬,心說你打算修炮樓麼︰「加層就得加厚,費勁著呢。」
「那就放在最後,反正不急。」秦優打定了主意,雖然他不是指揮戰斗的料,但是事後,通過戰士們還原戰斗經過,如果石屋的射擊位能高一些,鬼子會死更多。
李響往帳篷外走了,一點金屬閃光劃過秦優的眼,令他下意識朝李響的褲兜位置看︰「等等。」
一個手電筒被秦優從李響褲兜里拽出來︰「繳獲的?」
李響尷尬撓撓頭︰「嗯。」
「清單上怎麼沒記呢?」秦優推開電門,手電亮了,帳篷頂出現淡淡暈光。
「連長說……我需要的物品不必上清單。」
在九連,李響擁有戰利品的優先使用權,這是胡義定的。其實只要李響願意,團長也照樣會給予他更大範圍的特權。當然,這份特權有時候可能也會被某些不良分子稍微利用一下。
關閉手電筒,拿在手里掂著,秦優又問︰「就這一個嗎?」。
「呃……四個。」
「咳……你……一人用四個啊?」
「秦指導……我……覺得……」
看著李響開始訥訥,秦優猛然想起什麼,趕緊抬手打斷他說話︰「停!得得得!你可別往下說了,再說你又要退伍了吧?」隨後把手里的手電筒朝李響擺了擺︰「既然你有四個,這個借我使了,如何?」
「當然行!」李響立即恢復了自然,然後走出帳篷,可是沒幾步又停下來,回頭補充說︰「秦指導,電池我也有,需要的時候盡管來找我。」
「……」
帳篷外的陽光好刺眼,淡化了熱火朝天的下午。
……
下午的陽光灑進窗,曬得辦公桌面暖洋洋,曬得交疊搭在桌面上的皮鞋也暖洋洋,李有才歪在辦公桌後的椅子里,發呆。
上川千葉想知道青山村九連是否參與過苦水溪戰斗,想知道一枝梅是誰,他並沒多說其他,李有才也沒多問。李有才從不多問,該知道的不需要問,不該知道的更不需要問。他早知道上川那個瘸子試圖在組建什麼,雖然他沒興趣知道那是什麼。
一枝梅?是誰?愛誰誰!這個綽號土掉渣,路上擺個梅花就撿?打的是傻子挨打的也缺,吃飽了撐的都,死了也該!
轉念不再想這個,改想她。
明明知道她是誰,努力裝作不知道她是誰,這感覺,比當漢奸還累。
她已經給予足夠的情感暗示,但他仍然假裝沒看懂;她是為了他而想與他麼?不可能!除了一張虛偽的面孔,他什麼都沒有。那麼,敢接受麼?敢麼?敢麼?他無數遍自問,無數次無結果。
當一聲房門開,驚得李有才跌下了椅子,不敲門直接進來的肯定是太君,慌慌張張爬起來準備鞠躬呢,抬起眼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 ,李副隊長,何必行此大禮呢!」說話人一身筆挺中山裝,年紀二十五六,儀表堂堂小白臉,頭發後攏抹得又平又亮。
「趙秘書?什麼風把您……」
當又是一聲響,趙秘書用腳把辦公室門踢得關上了,隨手拎起身邊的椅背,把椅子拽到了窗邊擺了,穩坐,蹺二郎腿,而後定定看著李有才不說話。
「我……給您倒杯水。」
「有人看見林秀了,而我好奇的是……當時她和你在一起?這個故事就有意思得多了!」趙秘書用皮笑肉不笑向李有才展示一種怒不可遏。
此趙秘書,便是當初與警隊副隊長爭林秀的那位,因為李有才這個攪屎棍子,在憲兵隊大牢里關了七天,嚇得差點找不到北。如今囂張登門這樣問,該怎麼圓?李有才頭疼。
「不說話?信不信我能活活捏死你?」
圓不了,無解。結束了快速思索的李有才松了一口氣,反而語重心長道︰「我……後悔了,其實我現在很想把她還給你。」
「……」趙秘書有點懵,難以理解,什麼亂七八糟的。
「那時候的事說起來……很復雜,一言難盡。我呢……早活夠了……用不著你動手,我自己死。」
「跟我耍愣頭青!」
「你不信?」李有才忽然笑了,笑得很真誠︰「十一天後,你來給我收尸。」
「……」這話說得趙秘書差點忘了他是來干什麼的。
「我覺得……十一天……夠我料理後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