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義喜歡這件雨衣,前襟有五顆銅扣,綠漆;兩個寬松袖口下各有兩顆銅扣,漆磨掉了,亮著銅黃。為防掉扣,孫翠把這件雨衣所有的扣子都加縫了一遍,說九顆銅扣吉利。雨衣外是軍黃,雨衣內是棕黑,厚重結實,正在身上濕淋淋滴著水,因為胡義敞著懷,以便隨時摘掏裝備,衣帽也沒戴,因為他不喜歡視線和听力受阻。
戰士們在忙,忙碌在胡義身後的公路上,在泥濘中揮舞著工兵鍬,揮舞著鎬,全都變成了泥人。胡義沒干活,所以他是唯一一個看起來算干淨的,也是唯一一個穿雨衣的。
秦優選擇了距離胡義最近的位置掄鎬頭,他是用這種方式建議胡義加入挖坑的工作中來,希望胡義這個連長會感到臉紅,以身作則;可惜胡義全當看不見,只顧站在晦暗下的公路上,單手拽著肩頭的步槍背帶欣賞細雨蒙蒙。
秦優將工兵鍬豎在泥水中,直起腰喘了幾口︰「胡義,替把手總可以吧?」
「我是哨兵。」
「……」
間隔兩聲槍響,遙遙而來,所有揮舞在泥濘中的工具全停,所有視線都轉向公路西方驚望,隨後傳來一陣槍響。
胡義仍然靜站著,沒有下達任何命令,只是蹙了帽檐下的濃眉。第一槍一定是馬良給的預警,為什麼用槍聲給預警而不是悄悄撤回來?
那陣紛亂槍聲很快停了,跟著又單獨響起一槍,然後又是一陣槍聲。
懂了,這是馬良在遲滯敵人。胡義掏出了懷表,看著表盤上的時間,徒步行軍的敵人不大可能這麼快到這里,難道敵人這就棄了卡車?揣起懷表,轉而拿出了望遠鏡,西望,隱約的公路西方彎道,出現了幾個隱約奔跑的身影。
噗通一聲,有人當場滑倒在泥坑里,戰士們的視線循聲集中,看到廢物正在尷尬地從泥坑里站起,口中訥訥︰「服了。咱連長這派頭連治安軍司令都比不了呢。真沉得住氣啊他!」
羅富貴吐著嘴里的牙磣,甩手撇下了工兵鍬,悻悻道︰「胡老大要是跑起來,別說那些羅圈腿的小鬼子,你都追不上,他當然不著急!」
轟地響起一陣低笑聲,在雨里,在泥濘里,在西來的槍聲里,泥人般的戰士們露出了白牙。廢物無語,剛剛那份緊張欲逃的想法無蹤。
……
公路當然不可能完全泥濘,路況時好時壞,自行車不是摩托車,但比徒步優勢得多,泥濘里推著不難,硬地時騎,下坡時放,關鍵是比跑省力,九連如果不離開公路,早晚被追得力竭,早晚被追上。根本沒時間再挖坑,如果不再挖坑,一旦後面的汽車追上來,機會便徹底沒了。
馬良的機智為九連爭取到了更寬裕的時間,但無法改變被鬼子自行車隊迫近的現狀。九連在跑,一列縱隊順路向東,奔跑在細雨和泥水。秦優帶隊,胡義斷後,隨時抄起望遠鏡回頭西望,距離比剛才又近了。
石成放慢速度掉到隊尾︰「打吧!連長,這樣下去早晚耗光力氣。我帶二排留下打,給你們爭取構築陣地或者挖坑的時間。」
這個問題是胡義一直在考慮的,這條公路真的不適合打阻擊,如果不離開公路,斷後的隊伍一旦被粘上根本沒有撤出機會,白白耗掉一個排的事胡義不願意干,寧願全連留下來打,所以石成的建議他不作答。
在獨立團,見過自行車的人不多,自從小丫頭有了自行車之後大家才懂了自行車是個什麼東西,即便如此,會騎自行車的人也僅僅是胡義、馬良、石成和李響幾個,羅富貴那體重太坑車,小紅纓根本不舍得把車給熊練。
沒料到鬼子帶了五六十自行車出來,鬼子進山不帶自行車,九連在山里打習慣了,現在平原,習慣性地沒考慮這個,導致現在的遲滯計劃即將泡湯。
沉默著繼續跑,在心里問自己︰是不是該下決心了?是不是該考慮前方的適合位置了?這感覺多麼熟悉。被猖狂的鬼子追趕,跑逃在泥濘之路,無論燕山還是中原,無論江南還是太行山,無論春秋,一樣下著雨,一樣泥濘,看不清茫茫。
但是這次並不感覺到冷,因為穿了雨衣,反而跑出汗了;因為前方的疲憊隊列仍然有序,沒分段,沒潰散,所以心不涼。
看看隊伍,看看路,看看路旁,胡義終于停下了跑逃的腳步,返身望著西方無際,大喊︰「李響。」
一個滿身泥污的身影聞聲月兌離前方奔跑中的隊列,匆匆向後來。
「我給你一組人,把手斧集中,另外你再集中一些手雷和手榴彈,向前去匯合田三七……」
……
騎自行車的鬼子剛好一個小隊,挨過追擊初期的七八次路下冷槍之後,再沒遇到麻煩。
鬼子小隊長不停催促隊伍往前趕,他預感到八路就在前面不遠,因為目前的路上再也沒見到人為挖出的坑,只是路過的天然泥濘里偶有向東的紛亂腳印,這說明八路正在向東逃竄,沒空再干活了!
將自行車推過泥濘,推過水坑,然後快速沖起來,再跳上自行車猛蹬,一道道細車轍快速碾過奔逃的足記,向東延伸又覆蓋,覆蓋又延伸。
不知追過了多少道慢彎,也不知追過了多少道低崗,前方的公路上出現了一棵橫扔的小樹,最前方的鬼子停下了自行車。小樹不及手臂粗,嶄新的茬口一看便是剛剛被斧頭砍斷的,橫扔在路上,枝枝杈杈,只能停下車來挪開,車隊才能重新向前。
三四十米後又是一棵,車隊不得不停,前頭的鬼子再下車去把小樹挪開,後面的車隊重新蹬車起步。
轟——
泥水飛濺,枝葉飛揚,突如其來的沖擊波當場震翻了兩輛正在經過的自行車,泥濘處炸出一個坑,小樹的一截隱蔽枝杈仍然栓連著手榴彈的引火繩,挪開小樹的鬼子身上不知嵌入了多少彈片,血色模糊了一切。
然而前方三四十米外,仍然有一棵小樹被橫扔在路上。
鬼子小隊長的臉色黑了,凡是路旁有小樹的地方,路上就有,凡是路旁不方便繞過的地方,路上也有,八路不挖坑了,改砍路旁小樹了。砍這些不粗的小樹不難,幾斧頭一棵,然後橫拖到路上即可,高興的時候在路邊泥里塞個手榴彈,引火繩掛樹枝上。要找出手榴彈不難,可這功夫耽誤得起嗎?有查看是否被栓手榴彈的時間不如從路下繞呢!
于是向前騎了幾十米,不搭理路上的小樹了,扛起自行車便從路基下繞,蹚過了稀泥繞過了樹,把自行車擺路上重新騎。
轟——
泥水又飛濺,枝葉又飛揚,不知道是哪個扛車的鬼子把路基下稀泥中豎陷的月兌環手雷給踩了,他以為踩到了泥里的石頭尖,他是過去了,後頭跟著的那兩位扛車繞樹的倒霉鬼全躺下了。
鬼子小隊長的臉色這次由黑變白,被崩得一身稀泥,肺子已經氣炸了,他想狠狠怒吼八格牙路,但理智告訴他他是開路先鋒,要為後方的整個隊伍負責,必須向前去咬住八路,才能結束這泥濘的一切。
「我們要的是時間!這不是地雷!提高警惕!拉開距離!下次繞開的範圍再大些……」
八路有決心,鬼子先鋒同樣也有,而且目的明確,就一個字︰追!繼續追!追到海枯石爛!扛著自行車繞再遠也不怕!
鬼子自行車隊漸漸向東遠去,時騎時停,時躲時繞,竟然再也沒傳來倒霉的爆炸聲。
公路下幾十米外的一片稀疏樹林里影影綽綽站起來幾十個戰士,渾身泥色都分不清是人是鬼,一個個歪頭朝正在消失于公路東方的鬼子自行車隊看。唯一一個干淨點的是個穿雨衣的軍人,背著步槍蹚過泥濘走上公路,舉起望遠鏡朝東看了會,又改朝西看了會,對那些戰士道︰「都別愣著了,繼續開工吧!馬良,帶人向西五里警戒。石成,領幾個人去把擺路邊的鬼子尸體再扒一遍,處理一下,死也不能讓他們死歸隊,爛在泥里養樹吧。」
「胡義,我說這……算不算漏了?」
望遠鏡終被放下︰「當然不算,李響和田三七他們不是還在最前頭麼。」
「……」
「老秦,挖坑我是真不如你,我還是繼續放哨了。」
「你讓石成去處理鬼子尸體?」
「總不能我這個連長親自埋鬼子玩吧?」
「有空咱倆得好好談談了。」
「關于什麼?」
「革命軍人的覺悟!」
「出發前……蘇干事剛給我上過這一課。」
……
于此同時,梅17的路標旁,一個高大的軍人正在疲憊喘息,濕透的軍裝斑斑泥跡,豎在背後的刺刀緩緩滑落著雨滴,剛毅黝黑的面孔向東注視。他身後,大片的戰士狼狽歪倒在路旁泥濘,似乎都已經站不起來了,任細雨如霧落。
除了他,還有一個戰士是站在路上的,正在查看路標附近剛剛被填修過的坑。
「連長,這應該是九連才挖過的,鬼子的車應該沒過去多久。」
高一刀很想坐下來休息,哪怕是坐在泥濘里,但他的習慣是最後一個坐下,可這個名叫小甲的新兵到現在還能站著忙活,他居然還有力氣。
「小子,你有綽號麼?」
新兵不懂,靜看連長忘了作答。
「以後,你叫快腿兒。」
小甲尚在因連長送他這個綽號迷茫,西面的公路上踉蹌跑來了哨兵的身影,同時向這里開始喊著︰「連長,敵人來了,西頭……一路排得老長……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