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時間里發生太多事情,噩夢醒來之後發現只是醒來在又一個噩夢里,李有才不知如何回答前田的提問,沒有正確答案,他持續陷入呆滯狀態,不敢看前田,也不敢看窗外,只好看地板,呆滯地思考另一個絕望選項。
距離十步,隔著一張辦公桌,拔槍需要一點時間,門口外的憲兵沖進來也需要一點時間,成功幾率未知。為了苟活已經挾持過一次,這次再挾持個前田司令又怎樣?問題在于他會甘心被挾持麼?也許又是一次拉墊背?
「我只是……想殺了他,這樣她就無法再要求我。我與別動隊沒有瓜葛,否則我何必去醫院看他死沒死,何必經歷這樣一場噩夢。我……喜歡她,真的喜歡。」
看著李有才低頭呆對地板,久久,辦公桌後的前田微點頭︰「我很好奇,別的囚犯都沒問題,也沒有內應,你又沒進入過那間囚室,開飯時間你又不在場,那你是怎麼做到的?」
「之前一天的夜里,與石原太君喝完了酒,我曾特意路過那個走廊,在他睡著時替換了他那囚室柵欄內的碗。」
「嗖——嘎——」前田恍然大悟,原本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輕松,忍不住開始手指點桌面,把坐姿往椅子里再仰一點,看那盞吊在屋頂的燈。
想在前田面前拔槍,需要極大的勇氣,不只因為他是皇軍,也不只因為他是憲兵司令,最關鍵他是李有才這條狗的主人,狗想對主人下口的時候,不只是需要勇氣那麼簡單,李有才的脊背早已濕透尚不自知,他知道他不能再猶豫,一旦等到前田開口喊衛兵,再無機會,他的右手試圖隱蔽靠向側後,接近槍套。
突然門外喊報告,接著一個憲兵軍官走進來向前田匯報︰「投毒案沒有進展,負責監獄放飯的人也排除了嫌疑。調查組現在推測囚犯自己服毒,也許是被送進監獄時檢查疏忽。」
李有才那順時針旋轉的腦海漩渦試圖改為逆轉,結果失敗,混亂成一片,反而無從思考,懵了。
前田轉而看木樁一樣的李有才,忽然嗤笑一聲︰「自己服毒?廢物!告訴調查組,他不會自己服毒地,這是我說的!繼續查!」
軍官立正後出門,李有才那張汗津津的臉抬了起來,呆望前田。
「我相信你與別動隊沒有瓜葛,不是因為我信任你,而是因為你聰明。在醫院的時候,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多想。所以這件事,如果是調查組把你查出來,我也不會網開一面。明白?」
「……」
「為什麼不回答?你不是有很多女人麼?」
「我……明白了。」
前田笑了︰「我說過,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擁有一切。你為什麼不努力呢?」
……
三條腿的桌子又恢復成四條腿,被李有才砸斷的那條已經被胡義修補過。桌面上點著油燈,桌旁坐著胡義,面前擺著碗筷,看蘇青出入廚房,把一盤菜端上來,看得發呆。
後來她把他的碗盛滿了飯,才在對面坐下,因為他的視線很不高興地問︰「想什麼呢?」
「你不該去醫院那里等。那種情況你什麼都做不了。」
離開醫院不遠,胡義便看到了蘇青,像個悲慘的婦人樣躲在巷口,張望刺刀警戒線內的殘局。她看到胡義走向她的那一刻,她並不高興得笑,什麼表情都沒有,努力平靜,卻不知道眼角有一滴被忘卻的晶瑩。
「我知道。我只是想給你收尸。」
胡義高興得笑,對他而言,這句話勝過千言萬語。而她還沒意識到,以為她自己表現得一如既往地刻薄。
端起碗拾起筷子,他開始大口吃,飯就菜,吃得狼吞虎咽,格外香甜。
院門響,不久後,李有才進門,眼無神,步伐無力,經歷的一身髒污仍然掛滿衣衫,頹喪得胡義和蘇青幾乎認不出來,落魄鬼一般到桌邊坐,看著油燈發呆,一句話不說。
蘇青看胡義,胡義只好先開口︰「我以為你已經死透了!」
幾秒之後,李有才深深嘆息一口︰「我也沒想到你還能活著!」
「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有才苦笑︰「很多!多到我自己都不敢信!」
蘇青在一側坐下︰「為什麼會與別動隊撞上?委托你的人到底是誰?」
這問題讓李有才又開始發呆,繼續盯著油燈光亮看,一陣失神,後來又重新清醒,注意到桌面上的飯菜,答非所問地說︰「我餓了。」
蘇青返身去廚房,又添一副碗筷,李有才拿起筷子夾起一大口菜塞入嘴,咀嚼了三下之後便停,接著一歪頭,噗——全吐了。
胡義不說話,他知道那麼一大口菜有多咸多苦,他剛才一直在體會這份味覺痛苦,但不想主婦失望。
李有才那份勉力收拾起來的心情再次煙消雲散,無法壓抑的悲傷瞬間膨脹開來,直接拋掉了手里的筷子,猛然咆哮︰「為什麼?是報應嗎?還是我活該?我擁有一切!我擁有他嗎個蛋!一切是什麼?什麼是一切?誰能告訴我……什麼是一切?」
無論發生了什麼,現在李有才的狀態都不適合詢問,不過蘇青更好奇的是,為什麼她做的菜被李有才給吐掉了?一把奪過正在發呆那胡義手里的筷子,夾起菜嘗了一口,然後面色由白轉青,居然也一把摔掉了筷子,美目圓睜怒對胡義︰「為什麼騙我?你為什麼一直騙我?這算嘲笑嗎?」。
胡義傻了,他不懂,無辜的他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她不是故意的?難道這幾天她從沒吃過她自己做的菜?此刻終于意識到,她現在沒有錢,她只吃了米。
李有才歇斯底里夠了,雙肘撐在桌面,把他的漢奸臉埋在雙手里,沉浸于自己的悲傷,似乎不知道桌邊的另外兩位在發生什麼。
蘇青冷冰冰憤怒著等待她要的答案,可是胡義根本不敢與她對視,只是低頭看著他自己面前飯碗里的米發呆,心里正在五味雜陳。
油燈那點火苗晃啊晃,仿佛也驚異于桌旁三位各自沉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