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青的素美旗袍出現在錢莊一樓大廳,當三個低帽檐的黑衣狗靜靜陪同站在她那張冷臉之後,喧囂吵嚷的錢莊大廳靜下來,圍在櫃台附近鬧著要取款的一眾人不敢說話了。夜貓子進宅——好事不來!
掌櫃的匆匆繞出櫃台,一臉賠笑問狀況,看這冷冰冰的架勢還以為是來抓誰查誰。
「取款。」
這個答案讓所有觀眾的心落了地,短暫的寂靜結束,感情偵緝隊的也是來取款,催促吵嚷再次開始,拍櫃台罵伙計,鬧得更歡。
這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排場,冷森森,有瘟疫感,掌櫃的不敢怠慢,區別對待,親自引路把四位往廳里面的特別休息區領,喊伙計上茶,同時細心地向蘇青解釋,東家們在樓上開會,會議出了結果之後才能正式營業,稍安,待會兒您可以優先不排隊。
馬良自覺肅立一旁,石成有樣學樣站了另一邊,蘇青在一張大椅子上款款坐,抬起富貴姨太那種刻薄臉,朝正要坐下在另一把椅子的胡義不悅道︰「有你地方麼?邊上涼快去!」
胡義無語,放下空皮箱,悻悻拿起茶幾上那份幾百年前的舊報紙,抖抖灰塵,走到旁邊的立柱旁倚著柱子打開報紙看。
石成憋得臉通紅不敢笑,胡義現在的級別……哪有?比他這個排長還差兩級呢!
馬良在思考,蘇干事為什麼總是對連長那麼刻薄?連長在她面前又為什麼總是那麼老實?這份刻薄怎麼感覺像是天經地義?對其他人為什麼不這樣?怪!
胡義倚著柱子看報紙,心卻不在報紙上,與她恩怨糾葛到今天,居然已經可以做到從她的刻薄和冷淡中分辨出她的心情!她今天的心情很好,現在的心情也不錯,這感覺有點奇妙,要麼就是自己被她虐待魔障了?
胡義倚著柱子看報紙,視線也不在報紙上,越過報紙上邊緣,看到一個人剛剛走進大廳門口,不急于去櫃台,而是停在門內朝廳里四下掃視。眼下錢莊的一樓窗外都關上了閘板,一條條縫隙漏進的光亮讓廳里顯得有些暗,這塊不大的休息區距離門口很遠,又有立柱和幾個凌亂擺放的窄屏風,似乎被那位忽視了,他又掉頭出了門。
感覺很怪,胡義說不出怪在哪,如果說那位是進來找人的,他又沒盯著每個人細看,那他進來看什麼?
思索中的時間還未超過十秒,視線中的大門口又走進了人,大步流星,令胡義手中展開的報紙開始慢悠悠飄落向地面,他的手已經伸向腰側的槍套。第二個人影也進了大門,同樣拎著槍,隨後的人影一股腦。
櫃台里的伙計們正在焦頭爛額,櫃台外的儲戶們正在義憤填膺,愣是沒人注意到十來個蒙面人都已經沖進了大門。
當——兩扇大門突然閉合,廳內光線立即再暗,所有人才回頭看門口。
喀拉拉——門里的鐵門栓在最後一個蒙面人手里落位。
「三個大廳,兩個櫃台內,注意後門鑰匙在掌櫃的手里,其余人跟我去上樓!」
觀眾們仍然在驚呆中,蒙面人直接把觀眾當了空氣,有條不紊當眾下命令,既不喊搶劫,也不喊不許動,更沒開槍,可是所有觀眾都保持了雕塑狀態,不用這些蒙面人提醒,腿已經軟了,根本不能挪,嗓子已經啞了,根本不敢出聲。
三個蒙面人在廳里拉開位置,兩個走向櫃台入口,其中六個蒙面人立即邁開大步匆匆走向樓梯口,已經距離樓梯口位置不遠,同時也距離休息區不遠,其中一個突然大叫︰「我X!」
六個蒙面人嘩啦一陣紛亂,有的閃躲向立柱,有的猛竄向大花盆後,也有的止步于原地驚慌舉槍,這是他們囂張進門後第一次正式抬起槍口,所有槍口都指向休息區,因為休息區里居然有三個偵緝隊,三個槍口朝向他們,一個利用立柱做掩體,一個跪姿瞄準在茶幾後,另一個持槍在屏風邊緣。
真正的落針可聞時刻,就是現在,無論是驚呆眾遲遲不能清醒過來的觀眾,無論是猝不及防面對了三個偵緝隊的蒙面搶匪,還是那三個被堵在休息區里的偵緝隊。
立柱後偏探出肩臉持槍瞄準的是胡義,扳機已經壓發了大半行程,手中的M1932瀕臨擊發邊緣,但他沒有選擇直接開火,不是怕他自己傷及無辜,而是怕對方的亂槍傷及倉促躲避在那把大木椅子背後的蘇青,深深糾結于是否開火的艱難選擇題。
屏風邊緣探槍的是石成,呼吸已經變得嚴重不均勻,攥槍把的手心里轉眼已有細汗,即便不怕死,即便是老兵,槍聲未響之前的每一秒鐘都是痛苦煎熬,神經像是被彎曲到極限的竹竿,不怕折斷,卻無法忍受之前那一刻。
茶幾後單膝跪姿持槍是馬良,情急中他把蘇青推在那把紅木椅子後,他不能離那椅子太近,怕招惹火力,也不能離那椅子太遠,怕關鍵時刻救援不及,現在發現他要考慮的問題太多,而周圍可以利用的機會太少,瘋狂交火即將爆發在經過的每一秒。
三個身經百戰的兵,承受在倉促交火前的巨大壓力之中尚且如此,不明來路的蒙面搶匪們可沒有他們那種堅韌程度,隨時會死在下一秒的氣氛終于讓其中一個開始歇斯底里︰「我X你娘的把槍放下!再不放下老子要開槍啦!老子真的要開槍啦!」
石成突然咬著牙猙獰︰「放你娘!開啊!開槍啊!把你爺爺打成篩子也照樣能滅了你!再滅你全家!」被遮擋在屏風後的左手朝斜後側茶幾後的馬良做出了一個向左的手勢。一旦交火他的位置無處可躲,屏風根本擋不了子彈,如果沒有死在第一波彈雨,他會離開屏風努力向右拉開距離吸引火力,示意馬良向左,距離拉開得越大生存的機會才更大。
默契是什麼?就是現在。
立柱後瞄著對方槍口彷徨在擊發邊緣的胡義,听到石成這句話,就明白石成將在開火後吸引火力移動了,他只會向遠端移動,以他的位置,只能向右,那麼馬良將會向左移動中射擊。余光中,左面不遠是櫃台一角,馬良應該能快速翻越進櫃台,對方原本要進入櫃台的兩個蒙面人因為突發變故還沒能進入櫃台,現在躲在櫃台外的人堆里。
因此,唯一能算有掩體的胡義必須成為火力點,只要不死,開火就不能縮,不能停,他的槍口緩緩轉向偏右方目標。
馬良的余光里看得到那右前方的厚高櫃台,沖進去他就可以憑借櫃台進行橫向射擊,當然,也得能活著到那;即便不看石成的手勢,他也听明白了,石成要吸引拉開,而連長不做任何反應,說明連長要做火力輸出點,這是他機槍手的本能。
于是馬良用盡量低的聲音說︰「躲著別動!無論發生什麼!」然後在心里做好了向右沖鋒的準備,崩緊每一根神經,等待那熟悉的一瞬,那話是說給蘇青听的。
這一切只發生在如年的幾秒內,三個人的思路各自清晰了。他們是清晰了,蒙面搶匪仍然處于驚恐,繼續在掙扎,他們可沒有胡義三人的穩定性,走火的幾率無限大,被這樣的倉促對峙折磨得快哭了,手指壓著扳機哆嗦!
壓抑到極點的寂靜之中,突然有哭腔響起︰「各位大爺!各位神仙!自古說和為貴!你們……就不能談談嗎?子彈那玩意不長眼,算俺求各位了行不行?」
噗通——一個櫃台外邊的觀眾話畢居然跪下了!
一眾無辜人等驚訝後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說得太好了,跪得漂亮,慫了你一個,大家都沾光!
為首的蒙面搶匪手里那槍已經要端不住了,這麼一會兒後背已經被汗濕透,雖然不敢回頭看說話的是哪位,也從心里感激,槍口對槍口造成的壓迫感讓腦袋長時間短路,現在這個台階給的太是時候,終于沙啞開口。
「三位,能談麼?」
「那得問你!」回答來自柱子後目露陰森那位。
雖然還沒有答案,但是雙方各自的第一句話令廳內每個人都覺得呼吸猛然順暢。
「你是偵緝隊,能當沒看見?」
「你又沒說你是八路,我為什麼跟你玩命?」
又是各自一句,便建立了最基礎的信任,雙方都是直來直往,總共才四句話,和平的曙光已經透了天花板。
「先一起把槍慢慢放下如何?」
「可以。一起。」
蒙面首領的槍口開始降低,所有蒙面搶匪的槍口都隨之緩緩降低。
胡義的槍口以相同速度慢慢降低,馬良和石成也隨之緩緩降低。
這種場面,令某些沒心沒肺的觀眾差點跟著喊萬歲。
呯——猝不及防的一聲槍響,震碎了所有和平者的心!
盡管這一聲沉重槍響來自樓上,卻令某個冷汗淋灕的蒙面搶匪一哆嗦。
呯——猝不及防的又一聲槍響,就在大廳里!
盡管這一聲耳畔槍響只是因緊張而走火,卻足夠毀掉和平的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