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噩夢中時,想要醒來卻不能。
沉浸在美夢中時,想要醒來卻不願。
以為是夢糾纏了你,其實是你不肯放開夢的手;你痛苦,以為自己拋棄了現實;夢也痛苦,因為夢就是現實。
蘇青的夢醒了。
是被驚醒的,楊得士在河邊那份一廂情願的表白有如棒喝,徹底粉碎了那個糾纏無休的夢。
夢醒那一刻是痛苦的極致,失去靈魂般歇斯底里,印象中,僅模糊閃過楊得士的驚恐表情和他的倉惶逃離,卻不記得她自己怒罵了什麼,瘋喊了什麼,揮舞了什麼。
只帶了馬良,只背了水壺和那支中正步槍,便匆匆離開大北莊,一路向東。
馬良說他可能活著,他就一定活著,雖然她眼中的風景總是被蒙了藍底色,現在她卻覺得遠山更青,浮雲更美,山路仿佛更蜿蜒,更+.++崎嶇,更無盡;覺得自己很傻,魔鬼怎麼會死呢?什麼時候開始不認為他是魔鬼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了……走向他的路……
……
胡義重新換上了他的軍裝,覺得全身都舒暢了,不管現在什麼時間不管外邊熱不熱,綁腿要打,軍帽要戴,武裝帶要掛,因為好些天沒穿,心里想。
把全身收拾利落之後,才開始查看自己的物品,望遠鏡沒了,地圖沒了,牛皮文件包沒了,那件寬松威風的日式軍用雨衣居然也沒了;忍不住回憶起梅縣公路上的風雨,自己那瀟瀟身姿,突然把臉換成了高一刀的話……惡寒!
實在不忍心再想,推門出屋,陳沖居然等候在門外,帶著難以察覺的忐忑。
「連長,我排全員三十二名,怎麼……安排?」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王朋的意思?」
「是我們連長的意思。」
「那就別拆了。先去找何根生,把你們的頭發都理理,盡快讓你的人學會游泳,酒站沒水不能活。今天開始,每天後半夜的所有哨位和巡邏都由你的人負責。另外,修橋的活兒也是你的了!」
一絲靦腆的笑透出了陳沖的臉,他趕緊立正敬禮,然後轉身便跑,一身輕松。
胡義繼續站在門外的陽光下,听到東岸沙灘方向傳來的陣陣咋呼聲,覺得剛剛穿好軍裝的自己如果去那非濕不可,去不得;又听到南岸方向傳來的陣陣捶敲聲,橋頭是施工現場去了就得陪老秦干活,去不得;空地西邊有訓練,一旦有戰士希望演示動作,軍裝非髒不可,也去不得。
于是向北,走入林蔭,還沒到碉堡,胡義就呆住。
風塵僕僕的蘇青居然在對面,她身後跟著正在表情驚喜的馬良。
呆,是因為剛剛看到了一抹笑容,在蘇青的臉上,隔著好幾步遠,不能肯定,但是再細看,她卻沒有笑過的痕跡,可是她那白皙的臉又沒有往常的冷,只有細汗與灰塵,她又不像往常那般早早地擦,只是停在對面靜靜看過來,有亂發貼了汗頰也不管,中正步槍斜背在她身後,不協調,卻自然。
胡義搞不明白哪里怪,反正覺得怪,要不就是看花了眼,今天格外熱,羅富貴都暈過去兩回,何況自己的風紀扣都緊扣,一定是這原因!
「把他關起來!」她忽然說。
這個味對了!胡義總算釋然,這才對了!就覺得是錯覺麼!現在不呆了!這回舒服多了!好像也不熱了!
馬良抓著後腦勺繞過蘇青走向胡義,遲,慢︰「哥,我得先……」
胡義原地向後轉︰「先關再說!趕緊的!我可能……有點頭暈。」
……
人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誠不欺也。
九連的兵,除去小紅纓這個奇葩,再沒人不怕蘇青,比任何連隊都怕,這是被胡義帶的,胡義當然不是怕,可戰士們以為他怕,不自覺地向連長看齊。
秦優一如往常地安排蘇青住處在石樓,派戰士去打掃,因為她每次來酒站大多是與小紅纓住一起;可這次被她拒絕了,她自己挑了一間木屋,為此,羅富貴和吳石頭不得不搬出,因為這木屋里原本住著他們兩個和胡義。
發現她這次居然沒背來行李,秦優命人速備,盡力挑新,又被她拒絕了,說她隨住隨用即可,不必特殊,為此,秦優打算命人來進行一番大掃除,她卻堅持她自己進行。
戰士們很茫然,這感覺就像是走路順拐了,不懂也說不清楚,某牆角處從低到高排列著一串偷看的腦袋,盯著木屋那扇沒關的窗。因為這次事件,連長被她關押了,可是到現在她仍然在屋里擦擦掃掃地忙,根本不去訊問,什麼情況?
「沒什麼情況。趕緊去站崗!」
秦優的一嗓子驚趴偷窺戰士一片,慌不迭逃離現場,待戰士都消失了,秦優從牆角後悄悄探出頭,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
掌燈時分,連部木屋成了蘇青的指定辦公地點,馬良掛上了糾察袖標,對連部附近範圍清場,然後去帶人犯。
胡義知道這是為什麼,失蹤後再出現必須要審查,正常程序;也知道她為何如此大張旗鼓,這是一向的特殊待遇。
馬良關門後在外警戒,連部內一張桌子幾個爛板凳,桌面上點著一盞馬燈,蘇青坐在正首後,在桌面上鋪開紙,連頭都不抬,掏出一支被膠布修補過的破舊鋼筆,擰著筆帽冷冰冰問︰「姓名。」
胡義當然不覺得問題荒唐,不問才荒唐呢,意料之中!听似冷冰冰的聲音倒令胡義覺得清涼︰「胡義。」
「年齡。」
「民國三年生。」
「有親人沒有。」
「哎,檔案可是你寫的,這還得再寫一遍檔案嗎?」。
她終于抬起頭,表情看起來倒沒有聲音顯示的那麼冷,隨手端起旁邊的破茶缸子喝了口水,然後 當一聲不客氣放下︰「我問你呢!」
胡義有點傻,盯著她剛剛放下的破茶缸子眼熟,下意識道︰「那個……」
「我用開水燙過了,現在是我的。問你話呢,回答!」
「沒有。」
「什麼沒有?」她的面色明顯比剛才差勁了。
「沒有親人啊!你不剛問的嗎?」。
「你咋呼什麼?連個親人都沒有,那你怎麼還活著?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
「……」
「你啞巴了?說話!」
胡義壓根沒能听清她的催促,仍然被繞在前一句話里糊里糊涂,怎麼想都耳熟呢?這太過分了,她這是吃錯了藥罷?
「我拒絕回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