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揮出去,任老太太自看見宗政恪之後心頭堵住的這口氣總算是泄去了少許。也不看兒媳和孫女們是什麼表情,她怒氣沖沖地離席去了內室。
平二太太難堪得眼圈立時就紅了,抬頭就見妯娌劉三太太臉上掛著一縷嘲諷笑意。她自覺丟人,也確實虧心,便當作沒看見,強笑著讓女兒佷女們各自散去。
宗政愉以下的五位姑娘被方才的變故驚住,嘴角含笑的劉三太太帶走她的女兒們,宗政愉和宗政悅便一左一右攙住平二太太兩邊胳膊肘兒,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沉默著扶她回房。尤其是宗政悅,也反應自己只怕是嘴快惹了禍,更是垂著頭不敢吭聲。
落在這對親母女身後的宗政慈也將頭垂得低低的,不敢讓嫡母和嫡姐嫡妹看見自己臉上的幸災樂禍之色。她雖是庶女,卻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且向來偏愛宮闈掌故這類的書籍,因此她知道徐氏方才未盡之言的後繼故事——
大昭嘉善三十五年,秦國公主爭位失敗,在愨敏皇貴妃的庇護下逃到天幸國地界,隱姓埋名開創了雲杭蕭氏一脈。愨敏皇貴妃的那只金函的確是被秦國公主帶走,後來又被她賜給了她的幼女——雲杭蕭氏如今輩份最高的蕭老太爺嫡親的姑姑,蘇杭蕭氏一脈的老祖宗,至今還健在的蕭太。
且金函里曾經陳放的三尊佛像是有大講究的,暗含了當時嘉善帝對後、宮三位地位最尊貴女眷的一番深意。皇太後的佛,意味著這位老太後該徹底放權了;皇太子妃的未來佛,代表了嘉善帝對皇太子夫婦的殷殷期許;而愨敏皇貴妃的現世佛,毫無疑問是一種告誡——現世安好,別奢想更多。
可惜,愨敏皇貴妃並不甘心,她的女兒秦國公主無論為人處事還是才干謀略都不遜色于皇太子。大昭既然容許女帝存在,她的女兒為何不能成就一番帝業?
但最終,秦國公主還是敗了。于是此事近百年以後,曾經盛放過現世佛釋迦牟尼金像的空金函成了嫁妝,被蘇杭蕭氏四房嫡長女蕭聞櫻帶進了宗政家。至于那尊佛像,秦國公主事敗逃亡,愨敏皇貴妃被賜死之前親手摔碎了它。
這件意義非凡的大昭帝室重寶能成為蕭大太太的陪嫁,可想而知她在娘家的地位。而她之所以會遇難,正是與宗政修同去給曾祖母蕭太賀七十二歲虛壽的緣故。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在大昭帝國,老人的七十三歲與八十四歲是極大的檻,所以每逢七十二歲與八十三歲虛壽,總是會大肆慶賀。
那段時間,蕭大太太已經又有了一個月的身孕,且胎相十分不穩,費了極大的功夫才勉強說動宗政謹宗政修父子允許她回蘇杭府給曾祖母賀壽。沒想到,這一去便成了永別。
金函尤在,芳魂卻遠,還帶走了自己最寄以厚望的愛子,這就是宗政謹從此與蘇杭蕭氏斷絕了往來的原因。
那麼,宗政悅在宗政恪面前顯擺的好寶貝,歸根究底,根本就是宗政恪的東西!走出任老太太起居的這處庵堂,看見祖父臉色鐵青地站在不遠處的廊下望著大雨發呆,心知肚明的宗政慈心情更好了。多讀書是有大好處的,起碼不會胡亂犯蠢。
平二太太看見公爹的一瞬間,面現慌亂之色。帶著三個女兒上前請安,她惴惴不安地瞟一眼宗政謹陰沉可怕的表情,嚇得趕緊垂下頭,屏住呼吸。
宗政謹眉宇間滿是疲態,低聲含含糊糊道︰「把東西規整規整,缺了損了的,拿自己的私房去賠!否則……」
平二太太的身子便劇烈地抖了抖,怕得差點直接軟倒在地。她不是不知道,倘被外人得知她伙同婆母將先大嫂的嫁妝如同自己的東西一般隨意處置,會令宗政家世代清名蒙羞,但那些好東西……那些可是出自大昭帝國宮廷的好東西啊!
「爹……」平二太太淚眼朦朧,還要哀求。要知道,那些嫁妝里有幾樣精致首飾已經被她悄悄帶到娘家賞了出去,給她賺了極大的顏面。就那幾樣首飾,恐怕要到京城的珍瓏閣才能找到差不多工藝的,每件少說也要百兩銀子。
「再多說半個字,我便叫倫兒休了你!」宗政謹看都懶得看這個兒媳,心里也不是沒有後悔,當初他就不該依著任老太太給宗政倫娶了任氏表親家的姑娘。
平二太太不敢再張嘴了,見宗政悅像是要說話,急得趕緊握住她的嘴,強拉著兩個女兒低頭匆匆告退,心里火燒火燎,又急又怕。宗政慈眼珠轉了幾轉,默默打起主意,慢慢尾隨而去。
宗政謹低嘆一聲,喃喃道︰「家門不幸!」
因在琉璃庵不甚方便,宗政謹帶著孫子在外院擺桌吃飯,只等著日後回了家里再給宗政恪辦個熱鬧隆重的接風宴。
今日,當他看見牽掛了十年的孫女兒好好兒地盈盈立于眼前,這顆心又是酸來又是痛。仿佛,慘遭劫難的佳兒佳媳又站到了他面前,令他差點當場老淚縱橫。
宗政修的容貌酷肖其母凌,生得俊美不凡,而蕭大太太也是蘇杭府出名的美人。宗政恪的五官綜合了父母的優點,既像父親,也像母親,這才讓宗政謹感懷良多。
在外院,他沒什麼心思用膳,只想著快點吃完好去問問孫女兒這十年的境況,所以外院的席散得很早。但他沒想到,他竟然能听見那樣一出好戲。
宗政謹又默默站了片刻,這才提腳慢慢走進任老太太安置的庵堂。里外兩個小間,地方確實緊窄狹小。外頭只擺得開一套桌椅,里面也只有一張普通的榆木小床,靠床放著高腳茶幾。
這不奇怪,清淨琉璃庵的清修規矩原本就嚴苛,走的是「苦修證道」的路子。宗政謹在外院的住處還不如這里。見他進來,正打算將席面撤下擺開奴婢們鋪蓋卷的崔嬤嬤急忙屈膝行禮︰「老太爺。」
宗政謹揮揮手,面無表情地道︰「帶著人到外面去。」
崔嬤嬤便知事情不妙,卻不敢多話。她服侍了任老太太幾十年,深知宗政謹的脾氣——恨極了是要殺人的。她趕緊進了里間,悄悄在床沿坐著喝茶的任老太太耳邊說了一句︰「您好好說,別和老太爺吵。」
任老太太也听見了外頭宗政謹的聲音,同樣惶恐不安。她听了崔嬤嬤的話,連連點頭,眼巴巴地目送崔嬤嬤帶著秋棠秋蓉離開。听得外頭吱呀一聲兒,似是門關上了,她急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在里間門口接著了宗政謹,任老太太陪著笑臉道︰「老太爺這就散了席?飯菜還合口?我給您沏一盞洞庭春解解膩。」
「你坐下。」宗政謹輕輕推開任老太太,指著床沿低聲道,「咱們好好說說話。」
他態度這般溫和,任老太太的心情卻越發忐忑,只能挨著床邊落坐,垂著頭一副任由處置的樣子。宗政謹也在茶幾另一邊的矮凳上坐下,沉默片刻後緩緩道︰「自修哥兒去後,我便無心打理家中內外事務,這些年辛苦你了。」
任老太太咽了咽唾沫,搖頭道︰「老太爺說什麼話呢,為您操持中饋雜務,本就是妾身的本份。」
「不錯,這是你的本份,那些年你也做得很好。」宗政謹端起茶壺,給任老太太倒了一盞她方才就在喝的老君眉。將茶盞慢慢推到任老太太手邊,他繼續說,「不過你記不記得,當年將中饋交到你手上時,我對你說過的一句話。」
幾十年前的事兒,誰還記得清楚?任老太太短促地笑了兩聲,壓根記不起宗政謹交待了什麼。宗政謹便直視著她,沉聲道︰「不是你的東西,你不能拿!」
任老太太耳邊轟轟作響,她猛然記起,宗政謹的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不僅一次,而是很多次。
凌去世滿了一年,宗政謹在母親孔太的命令下不情不願娶了她為繼室。孔太與她的母親曾經是閨中好友,所以她才能嫁入宗政家為填房。
成婚不過半年,宗政謹便出仕地方,孔太安排她跟了去服侍。順理成章,她掌管了中饋。宗政謹便交待她,不是她的東西,絕不能拿。
她那時很听話,一絲不苟地按宗政謹的吩咐主理家事,也幫宗政謹擋去了一些上趕子送禮的人。宗政謹漸漸地接納了她,成婚一年,他與她圓了房。
又這般過了五年,她終于生下了自己的宗政倫。宗政謹升了官,更忙了,完全放心由她來主掌中饋。因她這些年都做得很好,對宗政修無論明處還是暗處都還算關愛有加,宗政謹終于放了心,將家里大小倉庫的鑰匙都交給她掌管,其中就包括凌的嫁妝倉庫鑰匙。
將所有鑰匙都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天,宗政謹握著她的雙手,臉上帶著笑,對她柔聲說,不是你的東西,不能拿!
她沒有拿,甚至視凌的嫁妝有如禍害,從來都不管不問以證自己絕無覬覦之心。宗政謹對她很滿意,兩個人也終于真正過起了夫唱婦隨的日子,生兒育女、和美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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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謝桃源在心中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