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大蛇並沒有出現,宗政恪與李懿有驚無險地一路下了那些被毀壞嚴重的台階。腳踏實地之時,二人不約而同齊齊吁了一口氣,又齊齊一呆。
李懿模模後腦勺,笑說︰「原來三姑娘還是害怕呀。」
宗政恪握著軟劍的手垂下,劍尖輕輕觸地,卻無法刺入這完全用白玉顏色的岩石鋪成的地面一分一毫。李懿的揶揄她只當沒听見。
「沒用的,這是天幸國特產剛玉岩,最為堅硬。徜若沒有灌注真氣,便是你手里這樣的好劍也拿它沒辦法。」李懿笑著說完,隨手將袖珍小拂塵的象牙柄擲向地面。只听輕輕的噗一聲響,那被灌注了真氣的象牙柄沒入地面足有兩寸深。
李懿卻咦了一聲兒,頗驚奇地蹲下,研究了片刻,斷定道︰「這不是一般二般的剛玉岩,還是產自天幸國與金帳汗國接界的寧遠剛玉岩,質地最佳。ˋ」
宗政恪面色無波,腳步輕盈,越過李懿向最近的一座宮殿走去。其實她第一眼就認出了地面這岩石的來歷,只是不想告訴李懿而已。哪怕了這麼多年,寧遠府、金帳汗國,這些字眼仍然能深深刺痛她的心。
「唉唉唉……你慢著點兒!」李懿急忙拔出小拂塵,起身追趕宗政恪,免不了又抱怨,「我說三姑娘,就算你學了幾式劍術,也不要這麼冒失行不行?誰知道那蛇從哪里冒出來?!」
宗政恪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李懿,溫順地垂下頭說︰「抱歉,小女再不冒進了,仙師您先請。」
李懿微張嘴,人家姑娘一副馴服模樣立在面前,他還想嘮叨的話便順理成章地被堵了。但這姑娘當真會老老實實跟著?李懿實在沒這個信心。他看出來了,這姑娘絕對是外柔內剛的性子,不會輕易被他人左右,主意大得很。
「姑女乃女乃,算貧道求你的行不行?」李懿哀嘆一聲兒,好言好語地勸,「真的,你若發生什麼意外,貧道若是救助不及,真的無顏面對你的好友宿慧尊者。你就當幫貧道一個忙,成不?」
宗政恪越來越感到意外與困惑,對面正殷殷凝視自己的少年道人,與她以宿慧尊者身份見面時截然不同。她幾乎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她想了想道︰「仙師您言重了,小女說到做到。」
李懿見宗政恪滿面誠懇,也稍稍放下些心。他扭臉抬頭仰視不遠處這座宮殿,笑著說︰「簡直與天幸國皇宮里太後居住的慈寧宮後院慈安殿一模一樣,看來我得到的東西可信度頗高。」
宗政恪目光微閃,原來李懿來到魚岩山與這處地下遺跡不無關系。他在三姑娘面前倒是坦誠,若此時她是宿慧尊者,不知他會如何說。另外,他怎麼對天幸皇宮的情形如此清楚?他沒說錯,那座莊嚴又華貴的宮殿確實與慈安殿一模一樣。
「您早就知道此處的存在?」宗政恪便問。
李懿拔腳向前方走去,一邊說︰「不光是我,你那位好友和她家師兄恐怕也是為此而來。沒想到托你的福,倒叫貧道拔得了頭籌。宿慧那里好說,大勢至嘛,嘿嘿。」他笑得莫名。
「仙師能否與小女講講此處的來歷。」宗政恪垂臉掩飾唇邊笑意,語氣再懇切不過,「小女久居魚岩山,竟不知地下還有如此玄妙之處。」
「你當然不會知道,雖說你也出身天幸國的官宦之家,但皇族的秘史不該也不可能流傳到你的耳里。」李懿站在宮殿的台階上,用力推開了緊閉的木門,指著里面說,「這里頭可見證了天幸國後、宮歷史上最為讓人津津樂道的一段帝妃之情。」
宗政恪便適時捧哏︰「願聞其詳。」
李懿探頭向殿內左右瞧看,忽然啐道︰「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還真是小氣。」發了兩句勞騷,他才解釋說,「你雖是天幸子民,但自小養在尼庵里,恐怕對天幸國歷史也不算清楚。你听說過天德帝沒有?」
「閑暇時,我也看看雜書的。」宗政恪忍不住分辯一句,再道,「我自是知道天德帝。」頓了頓訝然道,「莫非此處與天德帝和董貴妃有關?」
她如何會不知呢?前世的她好歹也是皇家公主,雖然日日混在溫飽線上,到底也听說過一些宮庭秘事。天德帝與董貴妃,可是那些深宮怨婦時時掛在嘴邊的人物。就連她的養母玉妃都曾經感嘆過,天德帝雖是個昏君,于董貴妃而言他卻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因為這個男人,為了心愛的,拋棄了江山拋棄了一切。
李懿見宗政恪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便點頭笑道︰「可不是?你知這是哪里?這就是天德帝與董貴妃離開天幸京之後曾經的隱居之處。據我所知,這對帝妃起碼在這兒住了最少三年。」
「才三年而已麼?」宗政恪倒是不清楚,她手頭的資料詳細之處在于何處可能會有藏寶。據澄靜神尼說,留下那冊子的人曾經參與過此處的布置。
李懿冷笑兩聲道︰「你以為會有多久?天德帝十五歲登基,到他傳位于太子,攜董貴妃消失時才三十五歲,但他已經干了二十年的皇帝,怎麼可能真的適應遠離權柄的生活?」
宗政恪默然。她覺得李懿的話有道理。
天德帝的人生,可以說涇渭分明,其中的分界線便是天德十五年的那次選秀。在此之前,他是天幸國朝野上下人人稱頌的英明聖君,對百姓慈愛仁和、體恤優容,對朝臣寬嚴並濟、既善听諫言又不乏主張。
他在位期間,天幸國力蒸蒸日上,吏治清明、百姓安樂,又親自打造了赫赫強軍。那時的東唐國,簡直就是仰天幸之鼻息而存活,時刻擔心這位雄心勃勃的年輕皇帝會揮師東進,將東唐國征服。
不過,後、宮妃嬪們,上自皇後下至最末的采女,都只是天德帝平衡與控制朝局的棋子。他對他的們貌似公平公正地看待,實則異常無情冷酷。他的恩寵,只給他認為應該有恩寵的人。
但天德十五年的選秀卻改變了這位雄材大略的帝王,讓這最無情之人變得最多情。那年,一名來自魚川郡的小女子被選入宮,卻還不是宮嬪,而是服侍貴人們的宮女,她便是目前天幸後妃史上最著名的董氏貴妃。
天德十六年,皇帝在太後所居的慈寧宮後院慈安殿內無意間巧遇董氏,一見傾心,從此冷落後、宮,專情專寵。彼時,天德帝已經完全控制了前朝與後、宮,所以縱然有無數明槍暗箭針對董氏,他也能將其牢牢護在羽翼之下,一路將其捧為了貴妃,甚至稱董貴妃所出之皇子稱為他的第一子,出生即封親王。
為此,他做了許許多多以前的他絕對不會去做的事兒,只為了這個和她的。他的國家,也因此變得一團糟。他從有道明君變成了被美色迷惑的昏君,那個禍國妖妃自然就是董貴妃。可惜,那位尊貴的皇子,不滿月便夭折了,董貴妃與天德帝皆悲痛異常。
到了天德二十年,天德帝正值盛年,居然留下一封傳位于太子的詔書,自己攜董貴妃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人間絕跡。原以為會是神仙眷侶,沒想到後來的故事會那般令人心寒。
李懿帶著宗政恪一一游走于這五座宮殿,告訴她,哪里是帝妃二人定情的所在,哪里是董氏初封貴人被賜居的宮殿,哪里是董氏被封妃時搬遷的新殿,又哪里是董氏產子之後封為貴妃的宮殿。
這四座宮殿一座比一座高大奢華,但全部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擺設,透著萬分的淒涼。被拱衛在最中間的宮殿模仿天幸京皇宮里皇帝起居的乾正殿,李懿推開門便驚喜地對宗政恪笑道︰「原來好東西都在這里,你來瞧。」
他讓開了身子,一道輝煌耀目的強光便直射宗政恪雙眼。她下意識閉了閉眼,再度睜眼時便看見殿內無數的奇珍異寶,正是那四溢的珠光寶氣刺痛了她的眼楮。
二人小心翼翼入內,繞過滿殿的珍寶,慢慢接近大殿正中央。二人目力都不凡,早就了那里的異常。李懿往里面走,宗政恪只默然跟隨。等到了近前,宗政恪目光微縮。
李懿看宗政恪一眼,面露欣賞之色,贊道︰「你膽子果然很大,也許你們信奉佛祖,也能看淡些生死輪回。」
原來,在滿殿的珠光寶氣簇擁中,靜靜安放著一具有透明棺蓋的玉白棺材。那棺里的人容顏栩栩如生,是一位英俊的男子與一位絕美女子。只是這二人並非並肩平躺,而是雙雙側身面對。
男子的雙手緊緊扼在女子脖頸之上,可見手背青筋暴起,指節泛著森然的雪白。那女子雙手握一柄匕首插入男子後心,只有瓖滿寶石的柄露在外面。無論是女子嘴角的血,還是男子後心的血,都是仿佛承載了數不盡的憎恨怨懟的深黑顏色,凝涸不動。
這不算可怕,最可怕的還是二人的神情。他們皆是滿臉的怨毒,尤其是那男子,他眼里的殺意直到如今都還若有實質,令宗政恪這般心志堅定之人都免不了動容。
她看過這二人的畫像。天德十八年,董貴妃產下天德帝的「第一子」,一家三口的幸福被宮廷畫師忠實地畫了下來。而在白棺里相殺的這二人,其容貌與那張畫像相比,幾乎沒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