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映潔猶想抗拒,想反抗,想擠開正與她相融為一的那抹魂識,無奈,一切身不由己。
有什麼正在改變……她的身體在發燙,她的意識混濁,她的呼吸凌亂,心髒像是正被撕裂一般的劇烈絞痛。
遠處,又傳來了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老女人嗓音。
「莞莞,你離開了這麼久,也該醒了。」
莞莞……她真是莞莞嗎?周映潔便是莞莞,她是莞莞。
那麼,莞莞又是誰?
「莞莞,別記恨我,我做的這一切全是為你好。那個男人注定是你的劫,若非你一再心慈手軟,他早該徹底消失,不該繼續存活于世,甚至來到這里,擾亂這個時空的秩序。」
那個男人?是說杜若嗎?杜若……是她的劫?
那她呢?她,又該是誰的劫?
下一瞬,奇異的咒文似吟似唱,自遙遠某方傳來,她身上的疼痛驟然加劇,體內深處似有什麼正要涌出。
她能感覺到那名喚莞莞的女童正在她體內低語,亦能感覺到自己的掙扎。
莞莞說︰「其實,我跟你一樣害怕。姥姥說,你便是我失去的七情六欲,因為沒了你,我才能活得這樣自在。」
莞莞又說︰「因為少了你這一半魂識,我方能無心無情,無愛無恨,毫無知覺的活著。可眼下你回來了,我再也不能活得那樣寡欲。」
這關她什麼事?她不想當莞莞,她只想當周映潔!
什麼澤蘭王朝,什麼芸姥姥,什麼莞莞……她一概不想知道!
仿佛察覺她內心的痛苦吶喊,莞莞復又啟嗓︰「是因為那個男人嗎?因為他,所以你才害怕這一切?」
那張俊麗的臉龐在混沌的意識中,如冬日黑夜中的一抹光亮,清晰得令周映潔心疼想哭。
為什麼會這樣?她不過是談了一場戀愛,為什麼一切會變得這麼復雜?
杜若……杜若愛的人究竟是誰?是關苡樂,還是她?她還能相信誰的話?
「除了我,你誰也不能信。」驀地,老女人威懾的聲音響起。
周映潔只覺得好痛,好混亂,好茫然,盡避不清楚自己現下是何模樣,又是什麼狀態,可她憑借著感覺,緩緩閉上眼,關上雙耳,拒絕再看,再听。
「莞莞,等你醒來之時,你便會記起一切,屆時,別忘了你答應過姥姥的事。」莞莞答應了這個自稱姥姥的老女人什麼?那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又與她何關?
這些,周映潔已不願再想,不願再耗費心神去深究。
她好累,好倦……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惡夢?
等到她醒來,這一切或許就會消失。
嗯,一定會的。她只要再睡上一覺,等到再睜開眼時,她又是原來的周映潔。平凡無奇的周映潔。
僵硬的大手撫上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嬌顏,仿佛想借由這個舉動將暖意渡進她冰冷的血液。
「映潔,你听得見嗎?」杜若垂下眼睫,注視著動也不動躺在雪白床鋪上的周映潔。
她染了血的衣衫已換下,此刻身上穿著一件男人的米白色長襯衫,長發散亂在枕上,兩排濃黑的睫毛整齊地掩下,對比著慘白的面色,更顯怵目。
一個鐘頭前,杜若趕至公寓,只見到她雙手緊撝血流不止的月復部,蜷縮在牆邊,早已失去意識。
他不顧後果,用芸姥姥的權杖穩住了她的命脈,並將她帶回郊區的豪宅。
當初為她卜的那一卦,終究還是成真了。
可卦象卻沒顯現出,傷她的人,竟然是關苡樂。
為什麼?是因為關苡樂將她視作情敵,心生妒意而傷人?抑或……
杜若眉眼一凜,眼底浮現殘忍的冷芒。
莫非,關苡樂前世的記憶已恢復?
可天殤日未至,她的記憶怎可能恢復……
不盡然。
她的原身可是西杞的開國祭司,是三國之中術法最高深的一個,就連另兩位同門也敵不過她,即便轉世為平凡人,恐怕也不會平凡太久。
眼下最有可能的推敲,便是關苡樂想起轉世前的種種,又發現周映潔便是莞莞的轉世,行事冷血的芸姥姥怎可能放過這個叛徒?
千算萬算,就是漏算了關苡樂這一層;思及此,杜若內心自責不已。
望著床上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人兒,他的心被扯痛了。多希望挨了這一刀的人是他,她那樣嬌小,那樣瘦弱,怎堪得起這樣的傷。
「主上不該救她的。」形天的聲音如同鬼魅一般,自身後響起。
「滾出去。」杜若連回頭的力氣都省了,只是冷峻的下令。
形天沒走,繼續接著問︰「關苡樂的記憶已被喚醒,主上打算怎麼做?」
「你明知故問。」杜若冷笑一聲。
「她已經來了,就在樓下,主上要我攔下她嗎?」
「不必。」一抹殘酷在美目中爍動,宛若鋒銳的刀芒。
「讓她來,我倒想看看,沒了權杖,又只是一個普通人的芸姥姥,能怎麼對付我?」
「主上……真打算這樣?」不苟言笑的形天,情緒難得出現波動。
「你究竟站在誰那邊?是前任主子,還是這一任?」杜若站起身,目一從床上的人兒轉開,眼底的溫柔瞬時消失。
形天不語。
果然不出他所料。杜若嘴角冷冷一彎,舉高手中的煙槍,不帶一絲溫度的說︰「別忘了,權杖還在我手里的一天,你與英招就必須听令于我。」
「我沒忘。」形天說。
「那好,你幫我救活周映潔。」
「主上已耗用權杖的能耐,穩住了她的心脈,她已沒有性命之危。」
「她是活了沒錯,可她氣息微弱,不像是已經度過難關。」
杜若轉眸望向床上,那張白如霜雪的嬌顏,尚存一息,命薄如紙。
「我不能救她。」形天總算清楚的給了答復。
「是不能救,還是不願意救?」杜若怒極,眸光似要射穿形天的面孔那般凌厲殘酷。
形天面無表情,只道︰「總之,我不能。」
「那你滾吧!」杜若從沒對形天發過這麼大的火,這是兩人成為主僕以來的第一次。
形天的眼略動,掠過床上那副奄奄一息的嬌軀,面色陡沉,終究轉身離去。
杜若滿腔怒氣未消,不料,形天前腳一走,某位不速之客後腳便至。
時機巧合之至,令他不得不懷疑,關苡樂之所以會這麼快找來,全是因為形天居中搞鬼。
畢竟,芸姥姥才是形天真正的主子,若非權杖被奪,不得不听令于他,以形天這樣的護天神獸,根本不可能受他使喚。
幽暗的門口,佇立著一抹縴麗醒目的身影,關苡樂媚眼瞪圓,先是掃過床上的周映潔,然後憤怒地望向他。
「你在做什麼?︰我明明已經殺了她!她應該已經死透,你為什麼要救她?」
「你已經全想起來了?」
杜若面露淺笑,眼中全無笑意,唯有殘暴的殺戮之氣。
關苡樂一愣,不明白他為何會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眼神,霎時有些混亂與心慌。
「你是……宋梓襄?」她必須先確認他的身分。
「身為你眼中早該被除去的宋氏孽種,我是誰,對你而言又有什麼分別?」
關苡樂一震。「你是……宋梓淵?」
怎麼會是他?!預示中提及的人明明是宋梓襄,為何會變成宋梓淵?
杜若低低的笑了起來,仿佛是在嘲笑她的驚愕。
他笑嗓冷如冰的說︰「你一定很納悶,為何我會出現在這里,又為何我沒在稚童時便死在你同門手里。這一切都得歸功于你的徒弟,莞莞。」
關苡樂神情倏變,失聲嚷道︰「你在胡說什麼?莞莞怎麼會是我的徒弟?」
「你連自己的徒弟都記不得?」杜若眯細雙眸,防範她的一舉一動。
「你究竟在說什麼?我幾時有了徒弟,你……你該不會把我當成……」
「芸姥姥,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陪我一起演戲嗎?」
單憑這句話,狠狠震住了關苡樂,她陡然失控的沖上前,意欲拉住杜若。
杜若只當她是想搶回權杖,正想揮開她,不料,忽聞她嘶啞大喊︰「我才是莞莞!我才是芸姥姥的徒弟,莞莞!」
杜若一僵,還未來得及反應,忽見關苡樂驚恐的往後退了數步,隨後扶著門框跌坐在地上。
他緩緩低垂雙眸,看著從自己月復間突出的那一截尖銳刀鋒,在劇痛蔓延開來的前一刻,他听見耳後傳來一聲嬌脆的聲嗓——
「我,才是芸姥姥。」
一口腥熱的鮮血涌上喉間,他忍住,感覺那把刺穿月復部的匕首又被抽出,滾燙的血液濺濕了西裝。
他轉過身,望向半跪在床鋪上的女人,她眸光潤亮,宛若黑夜中璀燦的星,白暫的嬌顏不帶一絲感情,甚至感覺不到溫度,仿佛一尊人偶,緊握匕首,染滿鮮血的雙手,不見抖。
她瞬也不瞬地望入他的眸心,再一次殘忍無情的宣示「關苡樂才是救了懷沙王一家的莞莞,而我,才是你恨之入骨的芸姥姥。」
下一瞬,杜若閉起眼,感覺身軀開始變得沉重,然後不斷下墜,下墜……
墜入無底深淵,粉身碎骨。
一切,終于走到了終點。
他,輸了全部,包括這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