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李恪,想到他的悲劇命運。江承紫如同許多次那樣,心里細細密密的疼痛。
她想起從前,想起每每讀到史書關于他自縊而亡的那一段,都心緒難平。她無法想象英武不凡,驕傲無比的他,在盡量收斂起所有鋒芒後,還要遭受長孫氏的誣陷,百口莫辯,自縊而亡。
那時,三十四歲,風華正茂,因房遺愛與坑貨高陽公主的謀反,長孫無忌順水推舟,把李恪拉下水,將這心月復大患,逼死于飛花三月的長安。
那時,江承紫讀到他百口莫辯,只得仰天長嘯,咒罵敵人一番,自縊而亡。
每每讀到此處,江承紫總是覺得心上被插了一刀。她總是在想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那一聲仰天長嘯到底蘊含著什麼?是長孫無忌的恨,對高陽的怨,對命運的詛咒?
不,江承紫總覺得他是後悔了。後悔當日,太過重情重義;後悔自己太天真,以為安然接受庶出的命運,就能求得一世安穩;更後悔自己明白得太晚︰有些人即便不做什麼,他的存在對常戚戚的小人來說,就是日夜無法安寢的存在。
是的,他英武不凡,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讓長孫皇後的三個兒子黯然失色。而那三個兒子偏偏就是正房所出,能繼承天下。
他太璀璨,無論他如何低調也掩飾不住身上的光芒,這也是他的宿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然而,即便是這個道理。江承紫每次想到他的故事,還是會不禁想︰若是他一開始就堅定不移地知道這個道理。會不會不彷徨不迷茫,堅定不移地沿著成為最強者的路走下去呢?
這件事在她的心里結成結,有一次,她曾與父親說到這事。父親是唐史研究者,對投身軍營的女兒提出這個問題略感意外,但在略略的意外之後,父親還是以一個歷史學家的嚴謹來很嚴肅地回答她︰「你的假設即便成功。也是充滿危機。須知,那是一個人才輩出的年代,軍事家、陰謀家、政治家數不勝數。一山還有一山高,他不一定會贏。再說,從史料來看,他的性格決定他的命運。他注定成不了第二個李世民。也贏不了長孫集團。」
「怎會贏不了?」她問,語氣不甘心。
「他性格急躁,並且太性情中人,注定不是陰謀者。再者,他很听從父親的教導。」父親認真回答。
這是江承紫從來不曾研究過的一面,她略略失望,便又問︰「是這樣的麼?」
「你是站在全局來看那時,而他身在此山中。當局者迷。阿芝,我以為你酷愛歷史呢。原來是小女兒家心性呢。下次是不是要跟我討論一番古代美男子呢。」父親一直嚴謹,難得打趣她。
當然,父女倆聚少離多,基本好幾年才見一次面。
江承紫撇撇嘴,卻仔細想想還是覺得父親說得對,自己可不是小女子心性。但她終究還是不甘心反駁一句︰「我若要是在他身邊——,定然不會彷徨與迷茫。一定會想法設法,把歹人都統統拉落馬下,即便那些敵人是隋末亂世殺出血路來的佼佼者。我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時年少,江承紫還是英姿颯爽的軍中之花,少年意氣風發。
父親愛憐地搖搖頭,說︰「阿紫,你的戾氣太重,也太驕傲。權力謀劃與斗爭是世上最累的事,不是常人可承擔。即便你如此聰敏,那也是一條太累太累的路。世上要解決一件事,還有其他更加簡單的辦法。」
「也許當初李恪也是這樣想的。或者他的家人也是這樣勸他的。可是你看他後來——」江承紫固執地反駁父親。
「那也有別的方法可解決。」父親說完這一句,江承紫正等著下一句時,父親的響了,他去接,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江承紫獨自站在客廳里等了許久,父親在查閱資料,要準備去看一處唐朝的古墓。她便不打擾,自己開車回去陪女乃女乃吃飯。
許多年後,她還是心心念念這個事,打問父親。父親許久才想起她問的是什麼。他沉默了半晌,才問︰「阿紫,經過這麼幾年的磨練,你還沒想到什麼?」
她確實沒想到。父親也只說一句︰「爭斗與謀算是最累的事。」後面的話,父親沒有說,因為母親回來了,進門就跟他吵架,他匆匆掛了。
後來,那個問題再無答案。
但在經過楊氏這小小的爭斗後,她才發現以前在商場上、在世家豪門里見識的不過是皮毛,她也成功地發現父親那一句「爭斗與謀算是最累的事」竟然是無比正確。
若是今時今日,自己有幸站到李恪身邊,也會迷茫,到底是不是將長孫無忌一伙統統拉下馬來,才算幫了他。
江承紫倚靠在窗邊,略略眯起眼楮,瞧著一千多年前初唐的益州城,那些錯落有致的古建築,青黑的瓦片上有薄薄的輕霧,晨曦隨著輕霧涌動。
「我有預感我終究要與他相逢,該如何才能避免他悲劇的命運呢?」她輕聲問自己,瞧著桌上那一瓶無什麼咸味的醬油,覺得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但腦子里卻又太亂,一時之間想不出該是什麼。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敲門很有禮貌的敲門聲,緊接著便是張嘉在輕聲問︰「阿芝,你可醒了?」
「張,何事?」江承紫中斷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這個讓她覺得不是很舒服的少年。
「今日天氣不錯,在下也沒別的事。昔年,我亦來過益州游玩。不知可否有幸為你做向導,同游一番?」張嘉在門外文縐縐地說要跟她約會的事。
「張。父兄還在路上,恩人生死未卜。我確實沒啥心思,等過幾日。可否?」江承紫毫不猶豫地拒絕。一是因為她莫名覺得張嘉有一種讓她不太自在舒服的感覺,二是因為她還在等阿念的回話,等今日的部署。
「那好,你且休息,在下便不打擾。」張嘉聲音依舊柔和,听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悅。
「好。」江承紫回答一聲,就沒再理會張嘉。並且。方才的思緒被打斷,她也沒興致繼續倚窗冥想,索性換了一套干練的男裝。這男裝是從楊清讓的包裹里找出來的。比較小一些的衣衫,她正好用作騎馬裝。再者,穿男裝在外面行走,到底是要方便一些。
剛換好衣衫。便听到聲響。等她轉過身來,阿念已經從窗戶跳進來,一並進來的還是雲歌。今日的阿念換下了胡服,換上的是一身灰布袍子,看起來像是仗劍闖蕩江湖的游俠。
「你好歹也是個將軍,怎麼跟賊似的,喜歡走窗戶?」江承紫一邊打包袱,一邊鄙視他。
「省得敲門。麻煩。」阿念振振有詞。
「禮儀呢?」江承紫跟他斗嘴。
「狗吃了。」他回答得格外厚顏無恥。
雲歌拿了一只翅膀捂嘴吃吃地笑。阿念一揮手呵斥它沒大沒小,速度出去。雲歌不甘心地飛出去。阿念才打量打量她,問︰「看你這樣子,又不是坐馬車?」
「馬車顛簸得很。不如騎馬來的自在。」江承紫回答。她實在是不喜歡馬車那種顛簸,跟篩糠似的。
阿念點點頭,隨後又說︰「騎馬顛簸更厲害。」
「那是不一樣的顛簸。」江承紫說著,將馬鈴薯與紅薯的包裹背在背上,又將細軟收拾一下,便說,「走吧。」
「哎,我沒給你準備馬匹呢。你若要出發,只能與我共乘一騎呢。」阿念兩手一攤。
江承紫笑著斜睨他一眼,走到窗邊。先前還在與張嘉時,她就瞧見阿念騎了馬過來,那馬就拴在客棧外的大柳樹下。
她打開窗戶,對他回眸一笑,說︰「你想得美。你的馬我征用了,想必阿念自己找一匹,不難吧。」
「哎,別啊,我那馬性子烈。」阿念大聲喊。
江承紫已經從二樓窗戶跳下,穩穩落在客棧外的巷子里。阿念見狀,也是顧不得許多,怕那烈馬傷著她,趕快跳下去,護著她。
但他到底是多慮了,江承紫走到那馬的身邊,和顏悅色地與那馬,隨後拍了拍那馬,解開韁繩,翻身上馬。
那馬居然很溫順,很是配合江承紫。阿念在一旁看傻了眼,撇撇嘴,罵︰「越來越不成樣子了。看到美麗女子,就沒有原則。你是一匹戰馬,戰馬要有點氣節。」
江承紫「噗嗤」一笑,她發覺今日是阿念與往日里倒是不同。那個夜晚,他說起他的亡妻,讓她感覺她是個哀傷的貴;後來在暮雲山莊,她覺得他是個冷面的將軍,有著屬于自己的故事;可是這兩日在這客棧相處幾次,她覺得這家伙開始原形畢露,原來也是個沒正形,貧嘴的家伙。
「你跟一匹馬說氣節。」雲歌在一旁跟著江承紫一起鄙視他。
「你一只鳥懂什麼。它是一匹戰馬。就該有氣節,不同于普通的馬。」阿念強調。
江承紫只是對他微微一笑,說︰「我們先走一步。你跟上喲。」
「喂,阿芝,你不許先走,你得等等我。」阿念听她那麼一說,已知曉這女人想要騎馬先走,便是急忙說了這一句。
江承紫嘿嘿笑,根本不理會,手中馬鞭輕輕一揚,說︰「走你。」
馬兒跑起來,雲歌也飛來停在江承紫的肩膀上,一人一馬一鳥,一路小跑從小巷子里直接上了大道,一路往城西奔去。只剩了阿念在身後追一段,他發現追不上,也不忍心吹個口哨,讓馬兒把她從馬背上顛簸下來,只得讓隨從再準備一匹馬,且放出信號沿途保護阿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