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果真年輕氣盛,須知天下人才出名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老夫人微笑,挪了挪手中琉璃盞。心想︰你李家再厲害又如何?朝廷總是需要人打理的,而天下有才之人,哪一個又不是出自這些名門貴族呢?即便貴族衰弱,也還是名門。
老夫人用這種委婉的方式來提醒蜀王不要太過。李恪掃了他一眼,淺淺一笑,一邊用手敲了敲上好的紅木案幾,一邊漫不經心地諷刺︰「烏合之眾罷了,就那份兒眼光,注定是歷史的塵埃。」
「年少總是氣盛。」老夫人不以為然,搖搖頭表示很瞧不得蜀王的做派。
李恪並不發怒,還是滿臉溫和的笑,道︰「你既是阿芝祖母,我便奉勸一句︰弘農楊氏,名門望族,觀王一房,人數眾多。何須與鼠輩為伍,白白斷送前程?」
「蜀王,你這是在威脅我?」老夫人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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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微笑︰「老夫人口口聲聲為我好,卻何嘗不是在威脅我?咱們彼此彼此。」
老夫人不語。話說到這份兒上,便只剩下沉默。江承紫此番是觀眾,也不發言,只瞧著桌上的菜式,想著父親房間里發現的唐朝風物志里對宴席描述的句子。
這弘農楊氏果然是名門望族。江承紫在蜀中也出席過不少蜀中望族的宴席,但那些宴席的菜式與規格還真沒法跟弘農楊氏相比。
屋內一片安靜,好一會兒,老夫人才將手中琉璃盞放下,笑道︰「蜀王對我,看來頗有敵意。我一番好言,卻被認作是威脅。」
「呵呵。」蜀王笑了一下。
老夫人也不管他赤果果的諷刺,徑直拿了桌邊還未開封的酒壇子,笑著說︰「這是芙蓉醉,乃楊氏珍藏,還請蜀王品上一品。」
「芙蓉醉是好酒。我曾听我母親說過,此乃楊氏先祖采芙蓉玉露釀制,放在酒窖三十年,再挪到冰窖下冰鎮一百年。如今世間只得三十壇。此酒顏色大紅、酒色漣漪繁復,頗有層次,入口甘冽,回味漸暖,後勁頗足。因其色若芙蓉盛放,層次感如同芙蓉花瓣,故名芙蓉醉。」李恪瞧了瞧老夫人那壇子,徑直說出了芙蓉醉的來歷。
老夫人微笑,道︰「正是這芙蓉醉。昔年,煬帝與蕭後欲求一壇,亦被觀王回絕。」
江承紫听得津津有味,便插話問︰「因何回絕?」
老夫人看了江承紫一眼,正色道︰「觀王對煬帝說,帝王當思勤政,若沉溺于口月復之欲,何以眼觀天下、心達四方?」
「哦。」江承紫原以為有什麼奇聞,卻不計還是一個忠臣直諫的故事,而且還沒有什麼「以頭搶地」的壯舉,「煬帝就同意了?」
江承紫問出這句,又覺得這畢竟是在議論李恪的外公,便又偷偷瞧了李恪一眼。
李恪神色如常,正在听老夫人說話,也瞧不出他心境。
老夫人倒是回答︰「自然是同意了,還賞賜了你祖父。」
「听起來,卻不像是人們口中暴君。」江承紫隨口一說。
老夫人似笑非笑,說︰「是與不是,也不是我這種深宅老嫗所能定論。今日,與蜀王論一二句世事罷了。畢竟天下太平,乃萬民企盼。」
江承紫听她這話,萬分鄙夷。
嘖嘖,這老狐狸若真是心系天下之人,又怎麼會代表弘農楊氏與其余名門結盟,共謀天下,甚至喪心病狂想要將蜀王挾制在手中,妄圖左右朝廷未來君王的走向呢?
「名門世家若真能如老夫人這般想法,那天下就真太平了。」一直不語的李恪笑著說。
老夫人呵呵笑,不再多話,朗聲喊「秋月,進來開酒。」
「老夫人,且慢。」李恪擺手阻止。
老夫人疑惑地看他一眼,李恪像是說笑似的,道︰「這有些酒喝得,有些酒喝不得。」
「蜀王是怕這酒里下毒?」老夫人徑直問。
李恪哈哈一笑,說︰「老夫人真會說笑。」
老夫人微斂眸光,笑意還在唇邊,問︰「那不知蜀王此話是何意?」
「喝酒總得有個名目。不知老夫人今日請我喝這價值連城的芙蓉醉,是何名目?」李恪眸光靈動。
江承紫只覺得他映著盈盈燭火,那越發幽深的眸光,讓整個人鮮活而靈動。她從未見過這樣光華燦爛的男子,只覺得周遭都是春花盛放。
真好看啊!江承紫不知不覺就笑了。
這樣真好,自己在一旁盡情地犯花痴,雨箭風刀丟給他去擋,唇槍舌戰也讓他去對。有一個人保護的感覺真好。
她兀自心花怒放,老夫人卻已起身,瞧了瞧江承紫,又看向李恪,說︰「第一杯,賠罪之酒。」
「你是阿芝祖母,又是我長輩,本王接你這杯酒。」李恪站起身來。
一旁叫秋月的婆子立刻就拿出銀質的刀具將酒壇密封的麻繩割開,然後敲掉封口泥,又揭開黃紙,接下來是絲綢。一揭開那絲綢的封口布,一股冷冽的幽香沖然而出,整個屋內皆彌漫著這樣的幽香,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江承紫聞了聞,卻識得這幽香,應是桂花與青梅的混合,里面還調了野花蜂蜜,加上做工精良白酒。
對,就是白酒,絕不是什麼綠酒之類的下等貨。
原來大唐的制酒工藝已經很高了麼?還是楊氏自己有獨門秘方?
「老夫人,酒壇已開封。」秋月稟告。
「替客人斟酒。」老夫人吩咐。
江承紫連忙起身,笑著說︰「祖母,讓我來。」
秋月一怔,看了看老夫人。江承紫卻已起身走過去,繼續說︰「蜀王是客,阿芝與祖母是主。讓秋月一個僕人為蜀王斟酒,實在失禮;而祖母卻是蜀王長輩,亦不合適。這看來看去,這酒啊,還非得我去斟。」
「九丫頭所言有理。」老夫人不多說,也就吩咐秋月退下。
江承紫走到那酒壇旁邊,拎起酒壇就往面前的夜光杯里倒酒。
在倒酒的時候,她屏氣凝神,檢查這酒是否有古怪。大紅的汁液如同血一般傾入夜光杯中,與夜光杯交相輝映,在盈盈燭火下,呈現一種妖冶的紅。
酒是上好的酒,清澈明淨,沒有雜質,也麼有毒。
江承紫將酒捧過去,再倒了一杯給老夫人,一杯給自己。
老夫人敬酒,李恪一飲而盡。
「阿芝,倒酒。」老夫人又說,「蜀王,這一杯是恭賀之酒,恭賀你,佳偶天成,得償夙願。」
「多謝老夫人祝福。」李恪起身,再次舉起酒杯,喝下第二杯酒。
老夫人也一飲而盡,又讓江承紫再倒一杯。一旁的秋月趕忙勸阻︰「老夫人,芙蓉醉後勁兒很大,你最近身子不適,還是不要喝了。」
「無妨,三杯,我還受得起。」老夫人笑著搖搖頭,命令秋月退下。
江承紫又倒了一杯,老夫人端起杯看了李恪很久,沒有說話。
「怎麼?老夫人這一杯酒找不到合適的名目?」李恪笑著說。
老夫人搖搖頭,依舊是看著李恪,嘆息一聲說︰「蜀王,你可知,比起你的父親來,你更像你的外祖父。」
李恪神情沒有變,也只是瞧著這白發蒼蒼的老太婆,似笑非笑地說︰「明人不說暗話,老夫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拐彎抹角。」
「蜀王爽快。只是,你畢竟年輕,我怕你一時想不開,走錯路。」老夫人還是站著,手中還端著一杯芙蓉醉,大約因喝過酒的原因,老夫人那千溝萬壑的臉上泛著紅光。
李恪呵呵一笑,語氣平靜地問︰「依老夫人言,什麼路才是正確的?」
「你外祖父才華橫溢,頗有手段,以次子身份得寶座。若非後面行為差池,哪里又有今日?」老夫人壓低了聲音。
李恪臉上諷刺的笑更深濃,反問︰「老夫人希望像我外祖父那樣,與名門貴族結盟,借你們的勢,最終舉得大寶?」
老夫人笑著點頭,道︰「蜀王是聰明人。你才華橫溢,即便如何低調,長孫一族也不會容得下你。只有你死,才能絕天下望。你的處境,你自是清楚。要守得住人,首先得手中有這個——」
老夫人說著,做了一個狠狠捏拳的手勢。
江承紫知道她是在勸李恪與舊貴族聯盟結盟,成為未來最有權勢的人,才能守住她。
李恪冷笑一聲,反問一句︰「幫我?就憑你們那群烏合之眾?」
江承紫想過李恪的可能會勃然大怒,亦或者義正言辭地拒絕,又或者臉色一沉什麼的,就是沒想他卻是直截了當把人家踩在地上。
烏合之眾!!!!!人家那可是上層社會的精英啊。老兄,在古代這種國家,教育未曾改革之前,上得起學、認得了字的還不是這種名門家庭的子弟麼?
「烏合之眾?」老夫人的臉色有點難看,拿酒杯的手有些搖搖欲墜。
「嗯。」李恪還一本正經地點頭。
老夫人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麼,大約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終究是抽搐了一下嘴角,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恕我不能喝老夫人這杯酒。」李恪將酒杯放在桌上,施施然坐下來。
「蜀王,你不仔細考慮一番?不日,你就要與阿芝佳偶天成,難道不想守住你的幸福?」老夫人不甘心,又繼續洗腦。
李恪掃了她一眼,沉了一張臉,冷冷地說︰「我以為昨日下午,阿芝已與你說得很清楚了。」
老夫人臉色一滯,也是悻悻坐下,嘆息一聲道︰「阿芝是阿芝,蜀王是蜀王。今日設宴,一來是賠罪,二來是恭賀,三就是想要問一問蜀王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我意思很明確︰烏合之眾不值當跟我談什麼合作。」李恪直接了當。
老夫人一臉尷尬,不知如何去接話。李恪繼續說︰「作為阿芝的祖母,我尊重你,也最後提醒你一句︰楊氏的輝煌,上千年的榮光,別那麼小家子氣,全給斷送在你手上。」
老夫人被說得臉色刷白,李恪卻是站起身來,對江承紫說︰「阿芝,回去吧,這芙蓉醉不過爾爾。」
「哦。」江承紫站起身來。
李恪徑直走過來,拿了衣帽架上的斗篷給她披上,輕聲說︰「春寒露重,我們回去吧。」
「好。」江承紫輕柔地回答,直直地瞧著李恪的臉,只覺得喝了芙蓉醉的李恪真是好看啊。
「瞧什麼,走了。」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要往外走。
「蜀王,且慢。」老夫人喊了一聲。
李恪頭也不回,徑直說︰「楊氏祖宅的明路,阿芝已指給你。」
「你畢竟是庶出,真不考慮?」老夫人像是喊了高價賣不出鞋子的店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跟顧客拉拉扯扯地嗦。
江承紫忽然覺得還是之前那個心狠手辣的老太婆更讓人喜歡一點。立刻腳步一頓,回頭掃了她一眼,笑道︰「老夫人,看來你與我大舅舅罅隙很深啊。」
「什麼?」老夫人一時明白。
江承紫卻是高興地補充︰「蜀王說的大舅舅是我大伯父。」
「嗯,阿芝真聰敏。」李恪附和著點頭表示贊許。
汗,這種事也能拿來贊美!!!江承紫有點不好意思,卻听見李恪繼續說︰「我是什麼樣的人,你真該問問我大舅舅。」
老夫人沒說話,李恪牽著江承紫就出了老夫人的宅院。
軟轎在門口等著,江承紫表示剛喝過那芙蓉醉,臉上熱辣辣的,想要走一走。
李恪就從隨從手里拿過一盞燈籠,在抄手游廊上與江承紫肩並肩地漫步。
「四世三公、王侯公卿滿門的弘農楊氏,真的敗了。」走了許久,李恪忽然停住腳步,感嘆了一聲。
江承紫腳步也是一頓,有一種莫名的傷感彌漫而來。
輝煌近千年的名門望族正在急速衰落,曾經的繁華也競逐流水。整個家族里烏煙瘴氣,盡是一群烏合之眾鼠目寸光之輩。只是想一想,就讓人悲涼。
她也忍不住嘆息一聲。
兩人就站在抄手游廊的拐角處,瞧著近處的一小塊池塘,池塘里有荷錢剛出水,水上有碧苔點點。當然,這是江承紫瞧見的景象,對于李恪來說,那里只有個池塘,池塘里的情況,他是瞧不見的。
他只是瞧著那個方向,瞧著一片虛空。
看著前方許久,江承紫偷偷瞄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神情肅穆略帶悲傷。
「阿紫,花開花落,最是人間留不住。」他語氣悲傷,轉頭瞧著江承紫。
江承紫看著他墨黑的眼楮,想他不至于因為楊氏的敗亡而悲傷,應該是想到了前世里的種種。
想到前世的種種,江承紫只覺得心顫顫地疼,低聲問︰「阿念,你是想到從前了嗎?」。
「嗯。」他輕聲回答。
江承紫輕嘆一聲,向前一步,抱住他,低聲說︰「阿念,不破不立。每一場的失散,都是下一次相聚的開端;每一次的敗亡,都是新生的醞釀;每一遭人生的挫折,都是攀上高峰必經的崎嶇路。」
「嗯。」他反手將她摟得更緊一些,燈籠落地,驟然熄滅。
不遠處,楊初卻在低聲喊︰「蜀王,像是有人連夜入了弘農楊氏。」
「是誰?」李恪聲音已恢復冷靜,同時也放開江承紫,在暗夜里模索著為她整理斗篷。
「目前不清楚,但看門房已回來通知了好幾撥。」楊初說。
「退下吧。」李恪揮揮手,爾後對江承紫說,「可能情況有變,我們還是先回去看看情況。」
「嗯。」江承紫點頭。李恪吩咐軟轎過來,兩人徑直回了六房。(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