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縱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風雪中,為死去愛人一騎闖敵營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會倒映那夜留守陣地、以同袍尸首築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換來上萬仇人死亡的另一個少年。
她或許向往溫和的日光,下意識喜歡拂過冰湖的春風千里,但她內心深處高山上的雪線,永遠降著和他同樣溫度的雪。
終有一日,她會知道。
……
風浩蕩,黃沙如水湯湯,墨然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緩緩轉身。
他的護衛們,以周十二為首,激動而莊肅地迎上來,周十二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屬下保護不力,請主子責罰。」
「十二。」墨然仰首看著天空,這一刻珍珠般光輝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肅殺氣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當初他們全力保護的百姓走過=.==,卻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借以設陷,污了他們的地方。」
「是。」
墨然淡淡點點頭,離開,周十二給他披上黑緞披風,披風上一道金色螭紋貫穿,在風中翻騰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終沒有回頭再看那些黃衣衛的探子一眼。
聞靜已經癱軟在地,老嗎拔腿就跑,周十二的冷喝,在他身後,森然地傳來。
「殺。」
……
百里幽抱著恢宏里,走出那座無頂之屋,將黃衣衛密探的嘶吼拋在身後。
她沒有同情或憐憫,如果此刻被黃衣衛算計的不是墨然和她,那麼在黃衣衛這些人手下,會有更慘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墨然絕慧,將這些人始終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終于聯系上周十二,今天怕是又一番變局。
墨然不會允許有人踐踏風霓裳靈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會允許有人敢于挑釁他的威權。
哪怕他微笑、妖嬈、看似無害,連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遠是那夜風雪中,悍然以血肉為城,殺敵軍數萬,並拒不接受敵人投降的殺神。
他們站在高高的崗上,俯視著下方。
正在底下和黃衣衛密探對峙的孫越等人,一眼看見了他們。
看見面無表情的百里幽,看見小臉難得嚴肅的恢宏里,看見——黑色披風白色錦袍,披風上瓖繡尊貴螭紋的墨然
孫越眼神有點迷惑——咦,白娘子呢?
然後他盯著墨然,慢慢睜大眼楮,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個寒噤。
他是……他是……
墨然的披風在風中飛舞,他俯視底下的眼神毫無情感,屬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矯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轉姿態,不是白娘子嬌媚蕩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華光,碧海珍珠一一纏綿入骨。
一隊彪悍的護衛走上山崗,在墨然身邊站下,恭敬垂頭回報戰果,刀劍上血跡殷然滴落,墨然依舊不過淡淡點頭。
而孫越卻渾身僵木至不敢動彈。
他已經認出了那些護衛衣角上特殊的標志。
所以他無法收拾自己的情緒。
眼前,帝國隱形主宰之一,揮袖拂動山河的絕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轉嬌媚的白娘子聯系起來?
一個上位者,如果能為他人所不屑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該有多強大?
震驚、後悔、無法理解、慌亂……一瞬間無數情緒流過,孫越在一片混亂中忽然發一聲喊,棄下他的黃衣衛對手,轉身就逃。
在對戰中失神並且貿然以背對敵,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錯誤,一柄劍,立即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毫不停留,狠狠刺進他的後背。
劍鋒冰冷,而熱血熾烈,冷熱交替的極端感受,讓瀕死的孫越忽然奇異地想起「白娘子」。
這是他一生中,遇見的最不可思議,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讓人恐懼的,人。
……
「少俠」們也一個個死于黃衣衛密探之手,百里幽依舊沒動。
這些人接觸到了西局黃衣衛墨然之間的紛爭,已經注定了死亡的結局。
何況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們真的是一對普通夫妻,此刻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山崗下和少俠們對戰的黃衣衛密探,此刻才發覺山崗上的不對勁。
周十二們已經收手,于是時有一具具尸體,被風沙卷起,滾落山坡。
那些剩下的黃衣衛密探熟悉的尸體和山崗上彪悍的護衛,震驚之下無人戀戰,轉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竄。
周十二剛要追,墨然舉起手。
周十二立刻停住不動。
百里幽卻不管這些,張嘴就問,「為什麼不斬草除根?」
「總要留人報信的。」墨然微笑,「他們必須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事。」
這話有些拗口,也有些不對勁,墨然把人殺了,對方不是一樣會知道他知道了這事?
然而百里幽想了想便明白了,關鍵不是「知道」,而是「我。」
「你的意思,他們根本不知道,要殺的人是你?」
墨然笑容微微贊許,「如果知道要殺的是我,怎麼可能在這里設伏。」
「那你放人……」
「黃衣衛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目前雖然黃衣衛主掌是國舅爺,但新任指揮使是安雨潤,兩人之間政見不同,國舅認為既然敢做就不必顧忌過多,黃衣衛就是該成為天下人聞風喪膽的可怕機構;可是安雨潤卻認為那樣會導致黃衣衛眾叛親離,眾人離心,很難得到有效信息,應該區別對待,分化拉攏,對外盡量改善形象,將黃衣衛建成凌駕法司之上的半明半暗的機構。」墨然淡淡道,「所以我可以肯定,這個暗殺命令,不是安雨潤的意思,而是國舅的。」
「所以,你這是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們了?」
「安雨潤目前就在這一帶,此地黃衣衛密探必然也歸她直管,可是國舅爺的手伸得太長,不顧一切以絕密命令,指揮西凌藍天司暗殺我而不成,反而損兵折將打草驚蛇,安雨潤怎麼能咽下這口氣?跑的人一說,整個藍天司,包括第三司都難免有怨氣,在他們看來,對付我是以卵擊石,他們是被蒙在鼓里,被國舅勒令去送死,這口氣,他們也是咽不下的。」墨然笑得微微曖昧,「這種黑暗里行走,整天琢磨著害人的鼠輩,已經被這日子撥弄得心思瘋狂了,誰要得罪他們,他們都敢去咬一咬,哪怕國舅勢大,也未必經得起這些整天浸yin害人毒計中的小人整日算計。所以我干脆少殺幾個,留多點人,給咱們尊敬的國舅爺,搞點樂子不是?」
百里幽瞬間無語。
就這麼一點點事,這家伙已經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後果,不用驗證,他一定是對的。
推算出全部事實也罷了,他還不窮追猛打趁機泄恨,順手就布了局,借勢引火到了主謀身上。
可以想見,接下來的日子里,黃衣衛不會太平靜,宗政太後最寵愛的兩個人,如果以前還勉強能合作,今日之後,必然分道揚鑣。
給敵人多個敵人,勝過給自己找個朋友。
尤其當那敵人的敵人也是毒蛇的時候。
但再毒,再狠,再心機深沉,似乎也比不過眼前這個微微笑,拂拂袖的人。
「恢宏里。」百里幽抓緊一切機會對小子因材施教,「你看,這就叫未雨綢繆,心機深沉,所謂成功的奸雄,成功之處就在于,當別人還在為某一步推算或報復的時候,他已經越過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後面的幾步或者幾十步。」
「我以為我該算是英雄。」墨然不滿。
「英雄都已經埋在了地底下,只有奸雄才能禍害千年。」
「我不是英雄也不做奸雄。」墨然微笑湊上來,「我只想禍害你……」
「你還是禍害英雄俠少們比較合適。」百里幽掉頭就走。
恢宏里趴在她肩上,眨著眼楮,咬著手指,嘻嘻笑,「叔叔耍流氓,bitch—is—bitc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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