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句話他是絕對不會告訴百里幽的。
有了周十二和他那一隊二十人的護衛，百里幽回頭的速度快了許多，墨然的護衛都是天下精英，訓練有素，很快護著幾人在人潮中逆行而過，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亂撞的百姓，漸漸也感覺到了這股特別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腳步望過來，眼看百里幽等人的速度，氣勢，和所去的方向，絕望的眼神里，漸漸綻出希望。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跟上去，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改變方向，圍在這個群體旁邊，跟著默默向內城奔去，如果從上空俯瞰，便會看見人群像一個不斷脹大的黑色雲團，一層層擴展開去，雲團的中心，是黑衣平靜的太史闌。
這個越來越巨大的雲團，很快撞上了護著章丘飛快向內城退的下府兵隊伍。
「退開！退開！」一個小隊長挺著矛尖四處亂刺，大聲呵斥，「內城馬上就要關閉，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快點！」章丘焦躁地催促轎夫，如果不是怕出來被亂石砸死，他恨不得搶一匹馬飛速退回內城。
透過搖曳的人頭，他看見百里幽依舊淡定的臉，這樣的快步疾行，來去匆匆，她臉上沒有汗，甚至奇跡般的衣衫都不顯得凌亂，依舊筆挺，臉色微白了些，眼神卻更亮更厲，仿佛世人喧囂，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覺退避。
章丘看看自己的狼狽，再看看那女子驚風密雨中依舊巋然的姿態，嫉恨和驚恐的情緒，瞬間便如海潮般翻了起來，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汗水密密涌出的那一刻，他听見對面，有人大喝道︰「章府尹，百里姑娘請求與你共同進入內城御敵！」
百姓嘩然一聲，章丘怔了一怔，幾乎不敢自己的耳朵。
隨即他冷笑一聲——百里幽想進城？可能嗎？他會放這樣一個注定死敵的人進來？
「百里姑娘身邊有高人相贈的親衛，可保大人安全！」
章丘眉毛動了動，他剛才也看見了百里幽身邊出現的那些男人，無論是步伐還是精神，形于外的氣勢還是斂于內的眼神，都可以看出個個高手，絕非自己這些下府兵可比。
章丘也不禁微微心動，西番已經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內城，己方也已經是困獸，只能保得一時，如果有這些高手保護，最起碼安全無虞……
可是轉瞬他就又下定了決心——百里幽和他仇深似海，正因為她有這些高手，越發不能讓她進來！
他在轎子里左思右想，沒發覺人群已經逼近，沒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開始慢慢讓開。
「百里姑娘說，城外西北地綠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屆時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敵。」那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大人不會不知道，前陣子那武林密令，正是尋找百里姑娘吧？」
章丘又一怔，西北地綠林盟主，找的果然是百里幽？
前陣子武林人士齊聚北嚴的事，他當然知道，也困惑于他們到底來做什麼，北嚴潰壩雖嚴重，似乎還不至于讓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遠趕來，後來探听消息說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百里幽，章丘如何忍得？當即以不得在城內糾集群黨，擾亂治安為由，將那批武林人士都驅逐出城，目前應該就在城外不遠處駐扎。
這批武林人士人數不少，確實是此刻一大助力軍呀……
章丘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簾，探頭問︰「百里幽！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是幫我自己！」百里幽答，「進內城才有生路！」
「內城糧草有限，你身邊這些百姓……」
「關我何事！」
四面屏息凝听的百姓，先是靜了靜，隨即反應過來，人群里立即爆發出一陣痛罵和大哭。
「原來這女人也是假仁義！」
「百里幽也要丟下我們了！」
「為什麼不幫我們！」
大批亂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過來，周十二霹靂虎等人濺了一身臭雞蛋黃爛葉子汁。
恢宏里縮著脖子躲在周十二腦袋後，瞅準機會抓住一只飛過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
章丘冷笑一聲，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失了人心的百里幽，算什麼！
「你進城後，不得傷害于我，你發誓！」
「我發誓！」百里幽答得毫不猶豫。
「好！讓路！」
下府兵讓開一條道，百里幽大步走過來，張秋盯著她，道︰「你在後頭跟著，快點，我們一進去就關城門。」
「好。」百里幽在震天的哭聲中平靜地答，上前一步。
周十二和霹靂虎，也同時上前一步，一個隔開了面前的一個下府兵小隊長，另一個悶不作聲一個肘拳，砰地一聲撞在了護在轎前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向後一倒，撞在了章丘的轎子上，章丘身子向後一傾，正要努力坐直，轎簾呼啦一掀，陽光唰一下涌進來，一只手像從陽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蒼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章丘瞪大眼楮，看著面前的女子，他後仰的脖子，只能看見她一點鼻尖，微尖，延伸出筆直的弧度，之後鋪展開寬廣的額。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實廣闊浩瀚，亦有起伏山川。
他想掙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緊。
「讓我帶百姓一起進去！」百里幽手指不松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掐死你。」
章丘脖子後仰，額上迸出青筋，憤怒地瞪著她。
或許他的眼神里寫滿了「你發誓過的！竟然翻臉不認！」，以至于百里幽終于大發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說我發誓，沒說發什麼誓。」
章丘覺得喉嚨里一陣腥甜，想必是氣得上涌的血，可惜被扼緊了喉嚨，吐都吐不出。
「現在我的誓言，可以說給你听。」百里幽道，「我發誓！傷我侵我者——此、仇、必、報！」
章丘絕望地看著百里幽。
百里幽已經掉轉眼光，面對圍攏來的北嚴府僚屬和府兵，低喝，「讓開！」
轟隆一聲轎子墜地，幾個一直腿在打抖的轎夫，終于棄轎而逃，轎子撞在城牆邊，後板翻倒。
「出來。」
仍然維持著勒住章丘脖子的姿勢，百里幽把章丘揪了出來，一步步推向內城城門，一眾僚屬和兵丁臉色慘白，也隨著她的步子，一步步向後退著。
百姓們的歡呼聲，卻在此時山呼般爆發。
他們潮水般涌過來，跟在百里幽的身後，向城門緊逼，那些甲冑齊全，得到命令不許任何外城百姓入城的士兵，失去了主事人，也失去了主心骨，茫然退卻，槍尖一寸寸軟垂。
恢宏里坐在周十二的肩膀上，維持著啃梨的姿勢，傻傻地看著四面八方涌來的人群，一口梨肉掉下來也不知道。
半晌他拍拍周十二的頭頂，道︰「好多人……」
周十二可沒有百里幽隨時隨地開展教育的本事，心里知道這是個絕好的，讓恢宏里了悟治國治民道理的機會，嘴里卻說不出來，一急之下，抬腳踢了踢百里幽。
百里幽頭也不回，冷淡的聲音傳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她將章丘往人前一推，幾乎立刻，剛才賞給她的臭雞蛋爛襪子，暴雨般地都砸在了章丘身上，有人甚至扔出沉甸甸的錢串子，打得章丘哎喲慘叫。
「當官不為民做主。」百里幽道。
周十二心想這個他知道，听百里幽說過，急忙接道︰「我知道！那個，不如回家賣紅薯！」
百里幽瞥他一眼，對恢宏里道，「必將被憤怒的力量碾碎。」
周十二訕訕模了模鼻子。
她是在報復剛才那一腳吧……
這個看似冷淡實則惡毒的壞女人！
……
百里幽卡著章丘的脖子，一步步向城門里推，百姓們歡聲雷動跟隨，但成功的喜悅都只是暫時的，因為更多的慘號聲從身後傳來。
進城的西周兵，開始殺戮了。
百里幽讓百姓先進城，周十二的手下們維持秩序，並選了個最擅長輕功的，讓他出城報訊，北嚴府的官員只知逃生，不要指望他們想起來這個。
「快！快！」人潮源源不絕，周十二焦急催促，短時間之內根本進不了那麼多人，西周的隊伍已經緊跟著過來了。
百里幽壓著章丘，靠在城牆上，眼看人們大批大批向內城沖，而一條街外，西周的彎刀揮曳濺血，那些靛青色刺青的男子們，大笑著一次次狠狠下劈，收割無辜百姓的生命，有人已經看見了大批入內城的百姓，大步沖了過來。
百里幽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對方是步兵，而且人數不多。
其實她很想策動士兵百姓，反撲這批看來不多的西周人，進城已經有一會了，這些人數目並沒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這只是一批先頭部隊，如果把這些人驅逐出去，關緊城門，城內的百姓短期內不會遭受太大傷害。
可是問題是，北嚴府的守衛力量安排有問題，外城空虛而內城充足，這是章丘為了保護自己而做的安排，間接影響了戰時人員的機動調配。西周進城後，他又沒有及時趕赴外城，組織指揮士兵作戰，安定民心，反而龜縮入內城，又試圖阻攔百姓入城，這對于本就驚惶失措的百姓便如雪上加霜，人為加重了恐慌情緒。
外有西周入城追殺，內有章丘關閉生門，百姓大亂之下，哪里還有任何反抗勇氣？如今人都擠在一起，扶老攜幼，跌跌絆絆，只想趕緊奔入內城求生，想要他們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談反身和敵人作戰。
百里幽和周十二要了一把刀，把章丘頂在身前，對上頭內城守城士兵大喊︰「馬上西周人一出現，就給我射！」
「百里幽！」周十二驚駭地道，「西周人之前還有百姓，會射到他們！」
「我們必須要爭取時間。」百里幽看都不看他一眼，「西周想不到我們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殺一批，先震懾住他們。」
「可是會導致無辜傷亡……」
「在西周軍隊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百里幽一動不動，眸光平靜，「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來換更多百姓喘息時間，換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
「可是……」
「西周被射殺一批，也會氣焰稍降，先注意保護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難幾個。」
「但是……」
「閉嘴。」
周十二不了。
他怔怔望著百里幽，這筆直玉立的女子，他見過她面對孩子溫柔如春水，以至于忘記她是怎樣一個人。
此刻才見大難之前真顏色。
心里知道她是對的，如果換成他的主子，十有七八也是這樣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然而主子是名將，是軍事勛爵世家教導出身，縱橫捭闔從無敗局，狠辣的舉措來自于高貴出身無上權勢帶來的底氣。但這個女子，一介平民，無權無勢，她怎麼敢？怎麼敢？
怎麼敢衙門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麼敢指揮民眾劈籠縱囚，怎麼敢當面欺詐一城之主？怎麼敢乍然出手要挾府尹，怎麼敢悍然下令射殺用平民做擋箭牌的敵人！
無畏至此，令人心生驚怖。
忽然便想起主子曾經和他說過的話——「百里幽超拔人上，心性狠絕，而又不失原則正氣，天生將帥之才，大歷得她，不知是福是禍。」
當初還不以為然，覺得主子對這女子是不是過于高看，男人喜歡了一個女人，總是看她無限美好。
可是現在……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默然退後，安排護衛更緊密地保護住百里幽。
城頭上士兵在猶豫，都眼看著本地最高主官章丘，章丘被挾持，生怕被西周沖過來先砍了，急得對城頭拍手打腳，連連示意「射！射！」
滿弓，引弦，飛箭攪碎天邊的黑雲，化為黑色霹靂，穿刺向敵。
西周敵兵沒想到城上居然真的對著紛擾的人群射箭，猝不及防連連中箭，飛濺的鮮血令日頭失了顏色。
這些鮮血里，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們的血還流在前面。
哀嚎慘呼聲起，狂涌入城的百姓們卻都靜了靜，城門前眾人回首，看同胞橫尸街頭。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讓人凜然敬畏。
「周十二，帶恢宏里先入城！」
周十二抱著恢宏里急急而去，他走得太急，忘記先遮上孩子的眼楮，恢宏里趴在他肩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
那里，倒臥著數十具尸體，有敵人，更多的是百姓。
屬于他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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