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嗯。」
「收到上府兵大營蕭靜之的來信。」
「嗯?」策馬疾馳的墨然終于半轉身。
蕭靜之因他舉薦,入第二二五營,前不久也來西南參加歷練,在墨然的安排下,他進了上府兵大營,蕭家少年月兌胎換骨,勇毅堅韌,幾次和西周交戰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總將邊樂成賞識,現在已經是一個佰長,手下有一個百人隊。
墨然舉薦蕭靜之,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為國家培養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林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後架空,月兌離軍界,那麼,墨然通過他能掌握的二五營,利用二五營學生從軍歷練的規矩,對軍界進行滲透,是個不動聲色而又有效果的好辦法。
雖然有墨然的舉薦,但蕭靜之反而因此更加謹慎自律,生怕別人說他依靠關系上位,平常很少和+.++墨然通信,這個時辰他忽然來了信,會有什麼事?
墨然在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我還真沒看錯人。」他語氣有點欣慰,又有點淡淡的不喜。
屬下詢問地看他。
「這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周攻打那蘭山是虛招,也懷疑北嚴可能有險,他在上府兵大營不能隨便出營,就旁敲側擊地問我。」墨然淡淡笑,「天歷家那位少帥怎麼沒羞死?連個初出茅廬的新兵都看出了西周的真正意圖,他還守在那蘭山!」
「那您打算怎麼回復?」
墨然微微闔上眼楮。
眼前晃動少年倔強的面容。
那是他離家那天,大半夜地來到他的別院,急速地敲門,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王爺,我不去二五營了!我要從軍!我要救!」
也是從他口中,他知道了百里幽的遭遇,一路追了,臨行前少年要跟著一起,他拂開蕭靜之牽著他衣袖的手。
「你去是一個累贅。」他不客氣地道,「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保不準還影響我從黃衣衛手中救走她。」
彼時少年熱淚在眼底打轉,咬著嘴唇不。
他聲音冷酷,「記住百里幽對你最後說的話,在最有用的時候再去見她!」
「我要從軍!我自己去!」倔強的少年昂起頭,眼底燃燒著怒火。
「沒有二五營的推薦,你只能進下府兵營,而上府大營內的軍官,才能算高級軍官。」他冷然道,「你從下府兵小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過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見她?」
少年一下子放開手,似乎被那個漫長的年月數字所擊中。
「你去。」那晚他的聲音魔咒般在夜色中回蕩,「不要覺得被舉薦羞恥,不要想著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順風船你坐,有康莊道你走,為什麼要傻傻多花幾十年時間和努力去等一個一樣的結果?依靠別人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永遠依靠別人。我給你一條路,你給我走出更寬的道;我給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給太史闌靠著,一生無憂,才是你該做的!」
「那好!」那少年聲音比他更大,近乎于吼,「那你現在幫我保護她!等我建座山,讓她一生靠著我!」
……
墨然輕輕一笑。
我幫你保護她,然後等你搶回來?
……好可愛的小子。
「回信給他,就說無妨,西周就算有異動,也不可能穿過天歷和上府大營進攻北嚴,讓他安心在營。」
護衛微微有些詫異,但仍毫無表情地道︰「是!」
怒馬如龍,飛馳而去,將剛才的回憶和答復,都踏碎在煙塵里。
夜風掠動墨然飛起的長發,其間眼神似笑非笑,針尖一般銳利而亮。
給她建座山麼……
等你給她建座山,我必已成為覆蓋她的天!墨然翻雲覆雨,將兩大軍一行省都玩弄于股掌的時候,百里幽也在北嚴城頭,迎面了三日以來的又一場更為浩大的攻擊。
城內糧食還可以勉強支撐,青壯臨時編成的隊伍也可以派上用場,百里幽連日連夜在城頭,對方漸漸知道她的重要性,時時不忘對她進行凶猛攻擊,但她身邊有個王平遙。
個人武力雖然不適宜對戰千軍萬馬,但是有王平遙在,再凶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無法近身她三尺之地。
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在艱難的支持,有堅毅如山石、似乎永遠不會崩潰的百里幽在,哪怕已經過了三天,所有人都覺得,還可以再繼續堅持下去,但只有百里幽王平遙等寥寥的幾個人知道,最糟糕的情況來了。
他們的武器不夠用了。
兩邊現在都杠上了,西周軍的主帥其實大可以一把火燒了外城,內城也會有池魚之殃,然後西周繞城而去,照樣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戰局,可是西周主帥可能先夸下了海口,如今得不到徹底的勝利,便無法和西周朝廷交代。
所以雙方便在這窄窄的內城前,像兩頭牛一樣角對角抵住了。
「百里姑娘!庫里只剩兩萬枝箭了!」酣戰中,王千總奔上城頭大喊。
「百里!弓箭手們的弓又壞了十幾個!」榮尋歡抱過來一大批殘弓,嘩啦啦堆在地下。
連續不斷的射箭,終于讓這些本就超齡服役的弓提前崩毀。
百里幽嘴唇緊抿,現有的武器,不夠再支撐一次進攻。
她回身看看城頭下——即使現在戰爭如此火熱,城頭上依舊在施工,武器出現匱乏的消息一傳來,百里幽便下令,在北嚴內城主城門城頭上擴建戍房,組織一大批工匠,臨時制造和修理箭枝。
這個決定引起很多人的詫異和嘲笑,臨時造箭怎麼來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過的箭能射嗎?沒听過戰場上臨時修箭再用的。
不過現在百里幽在北嚴是一言堂,沒有人敢于違背她的意思,按照百里幽的吩咐,戍房里面還有一間小房,鑰匙在百里幽一人手里,用途不明。
「武器不夠,就借。」百里幽筆直地立在城頭,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頭風燈下。
一直在她身側的王平遙立即上前一步,擋在了她面前。
而底下西周軍隊看清楚出現的是她,立即瘋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長短武器,暴雨一樣射過來。
西周最近盯上了百里幽,特意安排了一隊超強箭手和投矛手來應對她,只要她出現城頭,迎接的必然是暴風驟雨式的攻擊。
噠噠連響,落箭如雨,西周人體質強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響,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頭蹀垛的城牆上,插在牆縫里,還有些甚至越過城頭,直撲百里幽,不過都被王平遙手揮目送,送出千里之外。」你瘋了!「被嚇了一跳的榮尋歡等人急忙躥上來,把百里幽向後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周現在盯上你,還敢走到燈下!「
百里幽被拉走之前,探身從城牆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桿被堅硬的城牆磚震出裂縫。
而底下城牆上,還插著更多的箭和短矛。
王平遙一直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這些箭?「
百里幽點點頭,卻又道,」太冒險。「
王平遙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過城牆。
他頎長的身子躍起的那一刻,身姿流暢如飛雲,又或者是一只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載著夜色湛藍的光影,高處的風呼啦啦散開他的發,露出的半張側影眉目美妙。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頭,目光沉醉。王平遙一個躍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牆上游走,玉色的手掌輕輕巧巧一圈,便帶起一大片插入牆縫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飄飛的影子,遮沒這一刻城頭的月色。
西周兵也看傻了,等他們想起來操弓射箭,王平遙已經抱著一大堆斷箭殘矛往城上掠來,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見什麼,身子忽然微微一斜。
「唰!」底下反應過來的西周主將,終于親自出手!
這人臂力可怕,現在南齊軍民都知道,此刻見他還是出手偷襲,不禁又驚又怒,大叫。
百里幽上前一步,探頭對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沒看出王平遙到底要干什麼,只看見飛矛閃亮的光影,倏地飛至——
隨即她就被榮尋歡和蘇沙狠狠拉了回去。
飛矛呼嘯,城牆上人人拎著心,城牆上王平遙卻沒有改變他的初衷,還是斜著身子,雙腳踩住城牆縫隙,單手抱著一大捆箭矛,另一只手,飛快在城牆某處掠過。
「鏗!」飛矛在他後頸處出現,雪亮矛尖,如同死神之眼!
王平遙收手!轉頭!縮肩!上身骨節 瞬間微響!
「啪!」
飛矛擦過他的側臉,釘入他肩側牆頭,濺起青灰色城牆磚碎屑,緊緊貼著他的肩。
如果不是那一縮骨,只怕此時琵琶骨已經穿了。
城上人緊張得停了呼吸,王平遙自己還是那溫淡從容的樣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飛矛,輕輕一吹。
幾根斷發從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
王平遙一瞬間似乎有些出神,隨即一笑,順手把這只矛也拔了,夾在腋下,躍上城牆來。
城上歡聲雷動,王平遙落在百里幽面前,將那堆殘箭放下,百里幽正要問他是否安好,王平遙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忽然變戲法一般變出一朵花,笑道︰「這個送給你。」
城上歡呼聲一靜。
百里幽邁去的腳步一停。
城頭上女子們眼楮一亮。
那朵花,看不出什麼品種,玉白色,六瓣,中間托著淡綠色的蕊心,那種玉白很少見,不是常見的花那種單薄而柔軟的白,亮而冷,瓣葉微厚有質感,望去如玉版,線條明朗,有亭亭之姿,卻無媚態。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覺得清而亮烈,姿態峻拔。
在這硝煙彌漫血跡斑斑的戰時城頭,此刻這一朵花的干淨、清麗、潔白、靜謐、越發鮮亮而風姿獨特。于烽火之間的不協調中,反生出極度的誘惑來。
「剛才看見了這朵花,忽然覺得一定要采下送給你。」王平遙拿著著花,送到百里幽面前,最後幾個字聲音更低,「它讓我……想起你。」
百里幽听見身後有唏噓之聲,錢梅花似乎在吸鼻子。
剛才,他冒著生死之險,就是為了摘這一朵花?
對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風神溫潤,笑意款款,那朵花綻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諧溫存得似乎可以走到永恆。
「好!」一陣寂靜中,不知道誰大聲喝彩,「才子配美人,鮮花識芳華,王先生,還不快為百里姑娘簪上!」
百里幽的頭發最近已經長長了,酒紅色的顏色已經褪去歷一些,本來她想還剪成短發,卻沒空,卻也絕不會挽雲鬢,都是高高束著,導致北嚴城內現在以此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發,穿男裝。
「簪花!簪花!」城頭上戰斗此時正告一段落,士兵們剛死里逃生闖一口氣,見著這一幕都沸騰起熱血,大聲呼喝,聲浪漸漸練成一片。
「快呀,猶豫什麼!」施翠不知什麼時候轉到王平遙身後,拼命搗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模樣。
而錢梅花在百里幽身後,恨恨踢她的腳跟,一邊嘀咕「好白菜都叫豬拱了」,一邊推她,「還不接呀,快接呀。」
城頭上人人含笑,目光發亮,王平遙眼楮也亮,卻又溫柔如海。他含著笑,手慢慢抬起。
百里幽忽然伸出手。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過了花。
隨即手一垂,毫不猶豫,把花別在了自己衣襟上。
她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決斷干脆,幾乎眾人都沒看清楚李扶舟剛才想要做什麼,只看見百里幽超級主動地接過了花。頓時覺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發出一陣激越的歡呼。
王平遙的手,卻在半空細微不可察覺地頓了頓,隨即收回。
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神色,只唇角淺淺笑意,似乎略有惆悵。
百里幽已經轉過身,面容平靜,眼神里也有深深的,難以辨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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